美 人 孙频 I 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窗边的竹帘下,戴着两只 翡翠耳坠。 她不动,耳垂上两滴绿像两株植物一样,向下一 路绿去,借着窗子里筛进来的几缕阳光,越来越碧 绿,越来越幽深,到最后那两滴绿像是要燃起来了。 它们像两盏青纱灯笼一样照亮了她如画的眉眼,她 的脸看起来像是浸到潭底了,青色的波光一层一层 漾了过去,她在水底散发着一缕绝纽 的幽香。 发髻上的珊瑚簪子是朱红色的,嘴唇是猩红一 点,旗袍上的滚边和盘花扣是大红色的,然后,是这 两滴翠绿。她要的就是这点俗艳到极致的妖冶和芯 子里那点岿然不动的古旧,旧到底_』_ 便是最时尚的。 窗户上挂的都是发黄的竹卷帘,帘子半遮半掩地卷 起来,让人一时恍惚自己在与时光逆行,愈发走到时 光深处了。 她像这屋里的一件摆设,类似于一只彩绘梅瓶 或一只石榴瓷粉盒,来衬托这一屋子的家具。家具主 题是花卉。山水纹海棠香几,嵌竹丝的梅花凳,黑漆 描金菊蝶纹靠背椅,黄花梨寿纹玫瑰椅,镶螺钿荷花 纹床。每一款家具里都有一种花卉静静做它的魂。一 种苍黄的冷香在几扇竹帘之间泠泠流动着,在这冷 香深处似乎站满了重重叠叠的花影子,家具上那些 雕刻出的莲蓬、茨茹、白菊、芙蓉、兰花也在幽暗中轰 然开放了。 这家家具店是开放式的,允许顾客们亲自来体 验家居环境的..他们可以自由地坐在条几前喝茶,坐 在椅子上闲聊.,甚至可以在这里悠闲地打发掉整个 下午。就像是 这家家具店是一家中式的酒吧,只要 你愿意呆着随便呆一天都可以。店里为顾客们准备 了免费的茶水 ,把这里当成茶社常来喝茶的人都见 过这个坐在角落里的女人。她看起来很神秘,不知什 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静静坐一会就离开 了。 她和它fl'l:就像是从同一座炉子里炼出来的,同 样的火候,同样的质地,以至于好像她本身就是这家 具中的一件。她脸上永远化着精致的浓妆,黛眉朱 唇,像刚从瓷瓶上走下来的仕女,没有人能看得出她 的年龄和表情 她身上也散发着一种瓷瓶上的釉质, 阳光落到她身上便又溅到了地上。他们便猜想这可 能是店里老板请来的模特,就像摆在商店橱窗后面 一样,给家具店增加点特别的气氛以吸引顾客。顾客 远远看着她,像欣赏着一件精致的家具。 女人总是坐在竹帘下一把湘妃竹螭纹背靠椅 上。椅子是一对一对靠墙摆着的,两张椅子中间是一 张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香几。供顾客休息喝茶用。女 人旁边的那把 倚子始终没有人坐。那把空椅子像一 只容器,里面盛放着类似于挑衅和等待的符号。还盛 ■ 孟禄丁作品一元速(左)(右) 布面丙烯200×200cm 2009 放着些微微的可怖——就好像,她坐在那里并不是 一对人的警惕。这点警惕都放下了,就像拉掉了扎在口 袋上的线,线一拉掉,整条袋子像散沙一般瘫了下 去。他们像水母一样四肢贴附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男人见没空位,无奈地又转了一圈,假装在某件家具 前停留。女人看到了他的背影,他的头发很长,一直 个活着的人,更像是一只钉在那里的鲜艳标本。 但女人总是悄悄坐一会儿就不见了,没有人知 道她去了哪里,她站起来后无声地消失在仿古雕花 木门后面。镂刻着如意云头纹和蝙蝠纹的木门罩了 一层清桐油,散发着木质的清香,让人无端地觉得门 垂到脖子里,这使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游侠的风尘 气。他的衬衫被汗吸到背上,就像是他的衣服突然从 那里凹进去了一块。 后是类似于坟墓那样的神秘所在。似乎那女人到了 那门后就不知道会幻化成什么。 家具店里靠墙的湘妃竹螭纹背靠椅静静地靠墙 排开,像是从遥远荒凉的深宅大院里刚刚苏醒过,即 使不坐人,也像裹着一团阴惨惨的魂魄。正是盛夏, 店里开足了空调,又有茶水,顾客们乐得多呆一会, 于是真有人在这里一坐就一下午。凡是这种人,来的 目的就不是为了看家具,多半是些闲人,来这里蹭茶 水蹭空调来了。两个穿着古装梳着发髻的女孩好像 是店员,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也只是站在那里微笑着 他浑然不觉地背着这块凹陷和那只剑一样的纸 筒,在家具中间转着圈。转到第三圈时,他出人意料 地向她这边走过来。她暗暗地吃惊,他看了她一眼, 然后就往她身边的那张空椅子上一坐。他端然往那 一坐,背被纸筒别得直直的,像上了弹簧一样,随时 要从椅子上弹起来。这样坐了几秒钟之后,他一声不 响地拿起了香几上的茶杯,送到嘴边,只一口,一杯 茶就不见了。放下茶杯之后,他满不在乎地微笑着, 一看着他们,并不干涉他们赖在椅子上不走。 这时候从门里忽然进来一个人,一个年轻男人。 边微笑一边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围,见没有人注意 留在嘴角。这时候,他才像突然活过来,把纸筒卸下 他,他便把笑收回来八分,只留下两分还若隐若现地 身材消瘦,面色黢黑,衬得牙齿很白,眼睛很亮。坐在 角落里的女人静静看着他。他仍斜背着一只巨大的 纸筒,就是这只纸筒让她记住他的。纸简长长地倨傲 来立在自己脚边,纸筒竞有半人多高,立在那里像一 个书童似的。纸筒没了,他背上的弹簧也像被卸了, 他便像晒红薯干一样把自己贴在镶嵌大理石椅背 上,好让自己凉下去。没人看他,他终究还是有点窘 迫,为了把这点窘迫彻底赶走,他又补救一般把一条 腿搬到另一条腿上,满不在乎地晃着。 地插在他背上,远远高过他的头顶,使他看起来就像 一只什么长着角的动物,桀骜却茫然,在他眼角的空 隙里还波光粼粼地闪过一两点凄怆。他背着纸筒在 店里粗略地走了一圈,煞有介事却是心不在焉。她看 出来了,他真正觊觎的是那排椅子和香几上的那些 免费的茶水。 现在他和女人隔着一条香几,两个人都不说话, 但是两个人都有点微微的僵。似乎两个人各自被独 立出来罩在了一只透明的玻璃钟里,似乎是任由别 可是那些坐在椅子上的人就像已经占领了山头 一般,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茶水喝完了自会有店员 人观赏他们,他们却动不了。突然,男人看着自己脚 尖的方向说了一句,今年夏天真是热啊。女人没有 续上。家具店对顾客的纵容使他们放下了最后一丝 孟禄丁作品一元速No 1 1 40布面丙烯250 X 250cm 201 0 声。男人又愣了几分钟,把下巴僵僵地往女人那边挪 句,你刚才说什么,这些家具? 了挪,又说了一句,这里的家具真好。女人还是没出 好。男人突然用一种笃定而委屈的声音说,罕见 声,仿佛她真的是放在那里的一件摆设,是不负责出 的好。似乎刚才那油画就:是他的身份证,现在他已被 声的。男人说完这句话,好像忽然醒了,像忽然回味 验明正身,说话有底气了 他们以为他是什么,以为 过来自己刚才在说什么了。他唰一下就把脸整个扭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蹭杯茶吗?虽然事实上他坐到这 了过去,看着女人的侧面忽然大声说,你知道我为什 里确实是为了喝杯茶。但当他说到这些家具上的花 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几次来这里?因为我从来没有 纹时,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他的眼睛里亮了。就像在 见过设计得这么优美的家具,这人一: 是个天才。我 他的眼睛里有一盏蜡烛,忽然被点亮了。就因为那一 没有见过他,但我觉得他太有才华了,他像急于要洗 点光亮她便在一瞬间原谅了他,就算他真是个来蹭 清某一种罪名一样,激动地打着手势,嘴里还飞出了 凉的无业游民,可她知道他眼睛里的光亮一定是真 几点唾沫。 的。 他向她详细讲解这些家具的妙处和设计者的天 女人叫杨敏玉,是这个家具店的老板,她有一个 才之处。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呆在这里更有理由,另 嗜好,就是自己设计家具。她在店里每次展览家具的 一方面他暗地里相信这个女人是他最近的目击者之 时候都有一个主题。为这次的花卉主题,她设计了全 一,看到了他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坐下来喝茶 套古典花卉家具,从雕花炕几、乌木边花梨心条案到 的。他要收买她。他由家具讲到美术。他的脸上慢慢 十字连方冰梅纹床、龙凤纹立柜再到七屏卷书式扶 肃穆下来,像一个叽叽喳喳的喜剧演员忽然站在灯 手椅、嵌琥珀和琉璃的推光漆梳妆台全是她亲手设 光深处背诵大段大段崇高孤独的正剧台词,这使他 计。她有自己a'O/,Jai厂,在郊区,工人们完全按她的 的脸看起来滑稽而悲怆。他说着说着忽然打开脚边 设计来做。这两 层店面是她一个人的展览馆。她经常 的纸筒,抽出一卷厚厚的帆布,他的手指笨拙地把它 在下午的时光里悄悄在角落里坐一会,一面是为了 打开,不管女人看不看,他蛮横地把它放在了她的眼 看看顾客们对家具的反应,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像 前。她看清楚了,是一副油画。大块: 块散发着松节 一个观众一样去欣赏自己的作品。这些家具都是她 油香味的色块向她砸下来。她静静地看了几秒钟,终 的子嗣。她爱它们,就像爱另一个遥远的自己。这种 于说了一句,是你画的? 开放式的经营模式也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这样做自 原来她会说话,她终于说话了,这就像一种突如 然是为了吸引更多的人来看家具。但其中不是冲着 其来的巨大鼓励。男人手一松,那画便像一只蚌壳一 家具的人却也多起来,比如眼前这个男人。 样又无声地缩回去了。他不看她了,也不说话,只高 从他刚进门她就知道他是做什么来的,但她不 高地坐在椅子上,两只脚垂下去,她只看到他的侧 能把他赶走,这会影响她的生意和她的形象。没想 面,他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又空又硬,脸上其他 到,他径直坐到她身边了 他打动她的不是他手中那 部分却是一种凄凉的谦逊。女人又补过似地问了一 副油画,会画油画的人多了去了,满街晃荡着什么事 圜 邱光平作品一克思的马车布面油画200 X 300cm 2009 都不干的文艺青年也多了去了。这与她都没关系,真 拿破仑的孙子。她在卖弄她身上那一点点遗传基因。 尽管在很多年里她一直把这么一点卑微的骄傲很深 正与她有关系的就是他眼睛里一瞬间燃起来的那点 光。就那一点。因为她知道,别的都可以装,这点光亮 地藏在心底,还经常拿出来像擦拭一只瓷器一样擦 掉上面的灰尘,可是当她真的理直气壮地把它拿 却怎么也装不出来。就那点光像是擎在他手里的一 盏灯似的,她看到他擎着这盏灯向她走来,灯光落地 像雪,她和他之间忽然轰然坍塌开了一个洞。 太阳渐渐向西落去,温钝的光透过卷起的竹帘 落在两个人身上。光线像动物的脚印一样无声地从 他们身上踩着过去了,她看着自己身上那些斑斑驳 驳的脚步,突然觉得自己正踩着它们,踩着这些脚 来放在别人目光下的时候,她才感到这其中的虚弱。 他们的笑容告诉她,这是多么不值钱的东西。 那个冬天,杨敏玉用三个月的时间阃了一幅画, 每天一下班她就窝在大宿舍里画画。她在喧闹中坚 强地为自己打出了一个洞。用她自己创造出的方法 画了一幅离奇怪诞的装饰画《梦回古城》。然后她带 着这幅画到当地最有名的一个画家门口,却不敢进 去,在门口等着,等着画家出来。只要门嘎吱一响,她 就要窒息几秒钟,血全部涌到了脸上,兜头盖脸地像 波浪一样拍打着她,几欲从她脸上喷出来。但是出来 步.一阶一阶地向深处走去。 那时候她还多么年轻,她读的是一所纺织学校 的_T:艺美术专业,毕业后去了当地一家家具厂做彩 绘工,在各种家具上画画。那个冬天,她和其他女工 一起住在生铁皮炉的大宿舍里,浑身沾满涂料味油 的一直不是画家本人。她像个贼一样在人家门口守 了一天才等出了画家,那已经是黄昏了,天色一点一 点暗了下来,画家终于出来了,像是晚饭后要散步的 样子。杨敏玉血红着脸,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拦住了 漆味,每过一天都觉得度日如年。她不能原谅自己就 做个彩绘T。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她并不 是十分看重这点。她真正耿耿于怀的是,她从小认为 自己是属于天才那个生物群里的。她的祖母就是个 画家。她两只手牢牢地捧着那张画捧到了画家面前, 好像要交给他的是九死一生采来的仙草。她要把她 的命系在他手上。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她 的泪先下来了。画家奇怪地看着她,她哗哗地涌着 民间艺人,她从小看着她在炕头做剪纸做灯笼,她便 也跟着,随便拿起什么都做得了。还有她的父亲,虽 然一辈子不过是木匠,她却从小知道他的心灵手巧。 她后来忽然明白了19己为什么要去学美术,因为她 其实很多年里一直相信,她的整个家族里都神秘地 具备这种艺术基因,这一切到了她身上只不过是遗 传。很多年里她就是这样去想的,画画对她来说,更 像是一种责任和使命。 于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就是个彩绘工人。可是 泪,最后支离破碎地说了一句,申老师,这是我 的, 你帮我看看,只看看就行。她又是流泪又是说话却仍 没有忘记临走时看一眼画家的脸,就那一眼几乎把 她钉在了那里。画家的脸上是他一贯的温和和温和 下面深不见底的高傲,最关键的是,他的眼睛,他看 着她的眼睛是硬的。 当她把她的这点家族遗传讲给别人听的时候,别人 都抿嘴偷笑。就像听见一个有妄想症的人说自己是 那个黄昏里她落荒而逃,可是她还是侥幸地等 待着,万一,万一呢,万一那画家看了她的画之后突 邱光平作品一去天堂布面油画200 x 160cm 2009 然发现,她真的是个少见的天才。她这样的天才怎么 杨敏玉一直哭到天黑之后才回到宿舍。她当时 可以在一个工厂里做个彩绘工?那她的后半辈子也 就彻底变了。她如履薄冰度Et如年地等着画家的消 息,画的最下角里写着她的名字和地址,他不会看不 到吧,不会的,怎么可能看不到。可是,画家一点消息 以为那也就是句话,它还能一直不死吗?她却不知 道,它真的不死,它留在心头越长越大,到后来竟长 出了一层硬壳,刀枪不入地横在那里,任谁都收割不 了它。它长成了一株巨大而妖冶的植物,用浓荫覆盖 着她。这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杨敏玉一直怀疑纺校老 师可能和自己有仇,要不为什么专拣着七寸戳?知道 就知道了,为什么还一定要告诉她?难道他不说会死 吗?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杨敏玉便觉得画家和老师是 都没有。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偶尔一次她碰到了她在 纺织学校的一位老师,那老师和她说话的时候,忽然 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去找过申养浩?她顿时有被人一 指戳破的恐慌感,就像是自己的身体破了个洞,突然 被人看到底了。老师接着说,申养浩那:天突然和他说 起来,说是一个叫杨敏玉的人莫名其妙地跑到他家 门口递给他一幅乱七八糟的画,颜料用得没有一点 合伙谋杀她,她在他们手里死了一次,只是她自己都 不忍心去给自己收尸。就由着它在那野地里腐烂掉 了。 章法,画的什么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居然还让他 看。 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她都没有再画过画,除了那 些画在家具上的死了的山水和鸟兽。画出来也不过 是它们的尸体。她想起画家和老师的时候,只觉得他 他把她当成一个笑话讲给别人听 们合伙把她摧毁了。她恨他们。 就这样在厂里又晃了一年,杨敏玉认识了来厂 里做业务的一个办事员张叉昆。张又昆因为业务关 这只不过是一句被说出来的话,她当时也只以 为是句话。虽然她当时也用了整整一下午跑到没人 系得在这个小城市里呆半年,便在家具厂附近租了 套房子。呆在厂里的杨敏玉就像呆在井底一样,见不 到光,也呼吸不到空气,她急于想从这井里跳出去, 的地方去消化这句话。她什么也不做,坐着,似乎稍 微一动,她这个人就要坍塌了,薄薄的一层壳里面的 东西就都要流出来了。她不敢动,也没有多少知觉。 后来,有一丝阴凉的痛像被什么叮了一口,突然爬到 了她的身体上。然后,这痛像藤蔓一样渐渐向上爬 去。她身上有了裂纹,这裂纹哗哗蔓延开来,她终究 是支离破碎了。小声哭着,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咽,像 又实在找不出可以攀援的东西,只好被井里的温水 煮着,到了晚上便觉得真是到头了,像死过去了一 般,第二天早晨再活过来,把一天又打发过去。那时 候,井壁上就是有一个针眼大的缝隙,杨敏玉都会把 枝叶伸进去,把头钻进去,把整个身体都尖尖细细地 伸进去。 张又昆就是井壁上那个针眼大的缝隙,而他本 是怕谁听见了一样,越到后来声音越大,像是她的身 体里已经根本盛不下这么多声音了,挣着抢着溢了 出来,洪水一般滔滔把她淹没了。 身又是空心的,异乡的疏离早把他的灵魂蛀空了,好 在他已经掌握了充分的方法去填补这些空间,那就 圜 王嘉作品一簇簇布面油画1O0 X 80cm 201 1 是随便用什么填进去,但是不能有心。要想填补点什 么,最好的办法是就地取材了。他第一次遇到杨敏玉 的时候就轻车熟路地捕到了她眼睛里那点唱戏一般 里,半年期限像道海岸线一样时刻晃在她眼前,日日 逼近。她上了他的船,就只能是被他带走,要是被他 遗留在这里,那就只能沦为一只蚌壳了,自己都羞于 打开,最后只能被风干掉。和张又昆住到一起后,她 才有点心虚,似乎这中间的铺垫终究是少了些,两个 的神色,好像她随时都是站在戏台上准备着给人看 的,她生怕没有人能看到她。她很漂亮,可是,她的漂 亮一望而知是寂寞的,是空的,空得近于绝望的凄 凉。她在没有人的地方会像排练一般迅速地对着空 月就上床?还是太快了,都没给他留多少悬念。开头 这样容易,那结尾时又能有多复杂?张又昆对她也就 好了那么数得着的几天,住到一起之后,她便感觉到 张又昆对她并没有多好,能省则省,在一起了就连个 气突然笑一下,冉把笑收回来,又怕被人看见了一 样。或向着空中抛媚眼,就仿佛那团空气中站着一个 人始终在观看她一般。就是她眼睛里这点神色被张 又昆捉到了。他知道,就她了。 没过两个月她就住进了张又昆租来的房子里。 她开始和张又昆公开出入,就是进了厂里了,她挽着 小礼物都想不起来送她,大约是觉得这个投资没有 必要了吧,送了还觉得浪费?她有些懊悔和惊慌,但已 经走到这步了,便只uI ̄HH战心惊地留意着张又昆平日 里喜欢什么,一心想往上靠了去。 她注意到张又昆放在手边的书是唐诗宋词诗经 之类,他这样的人居然能喜欢读这些?心中突然如释 他的胳膊还不肯放下来,卯足了劲地要让人看到。一 路上她把半个身体软塌塌地歪在张又昆身上,眼睛 里却长满了力气,一下是一下地戳出去,戳到路边那 重负,他喜欢这些自然是好事,她认为自己说穿了也 是这个路数上的,虽然她的文化课基础其实很有限, 但这些东西不都是艺术吗?她,终究是……画画的。 虽然他几乎没有和她提起过画画这事,这多少有些 些女丁们的身上,脸上。她们以为她和她们真的就一 样吗,她什么时候和她们一样过?她和她们住一起在 一起画家具的时候,就像她们是被复制出来的,是一 碰就破的,现在,她主动撕了它。厂里这么多女工, 只掌上的几只趾头,可是连在她们之间的那层膜是 一伤害了她的自尊,就好像她和他已经躺在一张床上 了,他竟然没有看清她的脸是什么样子的。但她那个 时候真是顾不了那么多了,她需要一条绳子,需要这 绳子把她拉出去。为此她就是死也要抓住这条救命 张又昆何以就看上她一个呢?她本来就比她们漂亮, 可是她要让她们知道,她绝不仅仅是比她们漂亮。 张又昆人虽长得一般,放在人堆里是绝对不会被 绳。为了能向他靠得更近些,她暗地里恶补唐诗宋 词,很辛苦地背诵了一些,像小学生那样认真。 她总算把几首烂熟于心了,小心翼翼地和他谈 起她的所得,新鲜的,陌生的,不用就要变质的。他倒 认出来的那种,可是,他和厂里的其他男工人比起来 已经是好得多,开着一辆宝来,虽不是多好的车,但毕 竟不是自行车。他说他已经在老家杭州买好了房子, 等着结婚用。更重要的,他有赚钱的潜力,就冲着他那 张嘴就知道,他以后只会越来越有钱。 杨敏玉自然知道张又昆半年以后就会离开这 是没有拒绝,和她谈起了苏轼,他最喜欢苏轼,大气, 还细腻。她心中一阵狂喜,忐忑了一晚上的心终于到 底了,就像上了考场,突然发现考卷上的题目是自己 昨天晚上刚复习过的。她在黑暗中说,我也是喜欢他 呢,我最喜欢他那首《I-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 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 她一字不落地把它背下来了。 就像面试一样,她一字不落地把它背下来了。 她背完最后一个字以后就没有力气发出任何声 音了,一首词就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漂在一叶船上, 感觉身体下面全是虚的,软的,都经不起她这一躺, 她似乎随时都要在这黑暗中沉下去,沉下去。她知道 他此时也在这黑暗中,也在船上,但是他在这条船的 反面。他在离她最近的遥远处。他不发出任何声音, 即使他真的发出什么声音了,她也听: 到的。她开始 在黑暗中流泪,一滴一滴地落到了枕头上,却硬是一 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半年过去得太快了,像蒸发,还没觉得开始就不 见了。他什么都不和她说,也不提要走,也不提退房 子,她也不说,看起来她甚至比从前还活泼了些,不 管他说什么,她动不动就笑成一团,好像好笑的事情 突然之间层出不穷。离别的El子越近,她就越活泼, 活泼得都近于弹簧紊乱了一般,随便一碰就活泼起 来,目光明亮得能当灯使,笑容一直僵在嘴角,成型 一般固定在那里,怎么也不肯下去。那天她回来时, 张又昆已经在收拾皮箱了,他看见她时忽然就站了 起来,立在那里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拘束。 她有些害怕,便进厨房做晚饭,她刚走了一步,就听 见他的声音从背后追了过来,他迅速却平静地说,房 子已经退了。 她呆呆站了两秒钟,还是进了厨房,她把自己久 久地关在厨房里,最后拿出了三个菜 往桌子上放菜 王嘉作品一灿裳布面油画1O0, 80cm 2010 圆 石磊作品一飞系列一001 油画1 20 X 130cm 2008 的时候,她看到他所有的东西已经完全收拾好了,随 时都可以拎起来走掉的样子。不要的东西扔了一地, 看上去像刚被洗劫过,站在其巾有种劫后余生的凄 怆。他们默默地坐下吃饭,都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最后 的晚餐。今晚过去之后,他们便是海角天涯了。她甚 至问了他一句,明早几点走?哦……要不要我去送 你?最后饭也吃完了,所有的序幕一道一道往后拉, 听过的。可是……《广陵散》是根本不存在的,它只存 在在一个传说里…… 足够了。 她明白,足够了。 这个晚上她没有留下,她回到了自己厂里的宿 舍。那里有一张床等着她。 在她以为那是一个开始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 结束了。结尾处就在前面一步的地方。只是她没有朝 那里看。 那点最底下的东西正一点一点地向她逼过来,逼过 来。她坐在那里微微喘着气,就像刚刚经过了海面上 剧烈的颠簸,周身的血液都是颠簸的,滚烫的。 所有的碗筷摞成了一摞,像座瓷塔一样立在她 和他中间。就像是,她站在这座山头,而他站在那座 山头。最后一道幕布也撤了,她忽然发现周围满目荒 凉,只剩下戈壁一样贫瘠的自己。她伸出一只手,推 倒了那座塔。塔碎了一地,反正他是再不会回到这里 来了。她是更不会了,洗干净了又留给谁。塔倒了,最 张又昆走后的一年时间里,杨敏玉每天除了车 间就是宿舍,像得了风寒怕传染给别人一样,见人就 躲。她真的被他遗留在这里了,成了一只蚌壳。这种 传染病人般的生活歪歪斜斜地过了一年,一直到梁 戈出现。梁戈是新分来的工人,和杨敏玉一个车间。 这个小伙子看起来沉默寡言,又高又瘦,脖子细细 的,脸窄窄的,头发剪得老老实实,还戴着副大眼镜。 底下那点东西鬼魅一般钻出来了。她忽然被最底下 的那点东西刺中了,像中箭,受了伤一般。她捂着伤 口冲着他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我算什么,我算你的什 么,你说走就走了,你把我当什么。张又昆半晌才低 不像其他男工人,就是在个厂子里做T人也要把头 发留得长长的,遮住一只眼睛,夏天的时候因为热, 只好扎成小辫。他们近于本能地要给自己贴上个标 签,我可是学美术出身的。就是做工人,那也是搞美 术的。搞艺术的范儿终究不能丢。 厂里的生活很枯燥,又是封闭式的,很少与外界 接触,男男女女只好在厂子里进行自我消化,互相搭 配。来了没几天,梁戈就开始追杨敏玉,他不知道杨 着头说了一句,可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 的,我是肯定要走的。她突然大笑起来,那你把我当 什么……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张又昆又停了片刻才 说,可是,你不是很适合我。 杨敏玉绝望地看着他,这种绝望反而让她平静, 只是泪水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帘子似地遮住了她 的脸。她平平静静地说了一句,可是,我喜欢你。张又 昆反复踩着他们中间那几级空虚的台阶,上去又下 来,下来义l卜去,最后,他停住了,忽然说了一句,你 敏玉一年前的那段历史。而且无论如何,杨敏玉毕竟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什么时候往人群里一站,都是 马上会被注意到的那种。张又昆走后,就像是忽然往 她身体里灌了个铅芯子,她整个人一下子变沉了,走 路说话,连眼风都沉下去了。这在外人眼里看来,便 觉得她是个内向腼腆的女孩子,倒让人多了些怜惜。 记得吗,有天晚上我问你,听过《广陵散》没有,你说 石磊作品一飞l牙飞油画120X 130cm 2006 梁戈追她追了半年时间后,杨敏玉便答应了他。倒不 相信了现在的自己。虽然她当初和张又昆在一起,确 是有多喜欢他,而是,她正处于无处藏身的时候,他 实是因为他还有点钱。 给了她一个躲藏的地方,她也就半推半就地躲了进 这种带着报复性质的信念像咒语一样把她点着 去。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倒没发现梁戈有什么恶习, 了,她终El被这火焰烤着,浑身又满是力气。这点力 还算个老实的小伙子,就是人太蔫,太平庸了点,画 气像钢筋铁骨一样一下就支撑了她三年。她和梁戈 画也毫无灵气,完全是个工匠,没什么出息。没钱也 在一起整整相处了三年。 没房子,也不见得有能耐挣大钱,可:黾她现在就想要 她想,三年了,就算是不爱,也算成正果了吧。自 这种男人。张又昆已经成了她十年之内的蛇影,她再 己跟这样无趣的人居然也把三年走过来了。她有些 见不得这样的草绳。有钱?那也不是她的。现在没钱, 疲惫又有些恣:意地享受着咬牙坚持下来的战果。不 将来能挣钱?那将来挣的钱也不是她的。 爱一个男人却也能忍受下来。如果说张又昆是根本 她急急转了个身,便向着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方 不爱她,那梁戈则是太小器,太不会讨女人喜欢。三 向走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只是, 年时间里极少陪她逛街,连个4"4L物都想不起送她, 凡是和张又昆相似的地方,她就避开,就严厉地警告 生怕花钱。可:是看看自己马上就三十了,也该收稍 自己,此地禁人。她是卯足了劲地要惩罚自己的,就 了,就这个男人吧,嫁给化算了。虽然穷了点,没出息 好像是眼前这个男人越是穷,越是没钱,越是没出 了点,小器了点,可是,她一路与他同甘共苦过来,他 息,她心里就越舒坦一样。她把前一段恋爱的羞辱担 敢不对她好吗? 在肩上一直走到这个男人身边的时候,已经快把她 他们两个人商量着结婚的El子,商量着去见双 压到极致了,但是她还是要牢牢把它压在自己肩上, 方父母,见了父母,这事就算铁板钉钉了。他们相处 以作惩罚。她在心里给自己判了刑,她还不该出狱。 了这么长时间:部还没和双方父母说过,她只有母亲 只有她自己知道,谁也看不见的这窿山永远都压在 和一个哥哥在农村,自然不会反对她到哪里,事实上 她肩上了,她已经是那只五行山下的石猴,修行不到 他们根本就管不着她,他们离她那么遥远,什么都帮 就永远没有出去的机会了。 不了她。她觉得这一关简直算不得什么,比起从前的 但是,她愿意。因为,她对自己说,你活该。 种种艰难来,简直是九牛一毛。 在这片新的战场上,她将不再害怕贫贱和辛苦, 可是,她错了。 她原来怕这些,她手无寸铁的母亲硬是咬着牙带大 梁戈的父母详细了解了杨敏玉的家庭背景之后 了她和她哥哥,她当然怕。可是现在,越是贫贱越是 便强烈反对。他们的理由是,不能找这样的女孩子。 锤炼着她修成正果。怕我图你的钱?图你的钱?你看 他们自己家就够穷了,还能再找一个穷人家的女子? 看我是不是图你的钱。你有一个钱 :我可图吗?看把 两个人结婚以后谁靠谁啊,怎么买房?都喝西北风 你们吓的,好像我就是冲着你的钱去的。她一次又一 去?他自己就是干这个辛苦活的,就不能再找干这个 次对自己重复这些话的时候,她就真的相信了自己, 的,再说,干这个工作又累又不稳定,不适合女人干。 汪凌作品一坏小孩No 3,No 5布面油画150 X150cm 2011 另外一个理由是,她是外地人,不知根知底,谁知道 她背后有什么藏污纳垢的东西。他们抵死反对,像怕 毁了儿子一辈子的大好前程一般痛心疾首。他父亲 甚至扬言,如果和她结婚,他就和梁戈脱离父子关 系,以后再不见面。 这时候她已经快三十岁了,奔三的女人本应该是慌 不择路地,随便抓个男人就将就了的,可是杨敏玉提 前见了底,知道再遇一个男人也左不过如此,只要自 己还是个穷人,那就不是被男人疑作是想图钱就是 被嫌弃她没钱。她就强迫自己死了心。离开厂子以 后,她去市里找了一家家具店做导购,做了一年认识 梁戈刚开始时还在那坚持着,替杨敏玉说话,毕 竟相处时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是,最后,他还是 动摇了,他抵不过双亲的威逼利诱,加上他本来就是 个没有主见也没什么 息的男人。他的父母毕竟了 解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没什么能耐,所以决不能再找 个同样没能耐的媳妇。 了一个家具行业的老板,渐渐熟了之后,她便转到老 板手下做业务员,跑起了业务。跑业务的时候为了能 签下单子,陪酒陪笑,甚至陪睡那都是家常便饭。前 两个男人像长在她身体里的两块结石一样硌着她, 硌得她日El夜夜地疼,这疼痛却像蓄能电池一样供 给她源源不断的能量,连个断电的时候都没有。和这 些男人们周旋的时候,她也没有多少负罪感,因为想 起来就觉得自己又不是没有认真过,认真也认真过 好像全天下的女人就等着他来挑似的,要工作 好,还要家庭背景好,又会挣钱。哼。她冷笑一声。分 手,这次她绝不含糊地分了手。分手之后她就离开了 家具厂,省得再看那个人。分手之后,梁戈唯一打给 她的一次电话居然是问她,要不要把她留在厂里的 了,力都尽了,心底里自然是凉凉的,静静的,一望无 际地荒凉着,连个供男人暂时寄宿的地方都找不到。 被迫和某个男人上床的时候,她心里便一遍遍 默念着那明天早晨就能到手的单子。这时候,她便觉 得自己就是做错了多少事,受了多少苦,总有一个彼 岸等着她罢。她看不清彼岸自己的面目,只觉得那就 像是一尊飞金菩萨一样的塑像在等着她,等着她渡 过去,化入其中。有时候她甚至都能看到自己飘在了 东西给她寄过去? 年就 年,她较着劲把着i年撑下来了,可是 她现在只能当这 年喂猪了。 她一滴泪都不往外流。 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是有目的的,第二次 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是有目的的。和第一个在一起 是为了补偿自己,和第二个在一起却是为了报复自 己,横竖都是有目的的。有钱的不行,没钱的还是不 空中,正看着自己在地下行走的那个肉身。她看着那 张脸,自己的脸,竞觉得熟悉到陌生,便有近于一种 恐怖的感觉,仿佛那是另外一个人,只是另外一个和 自己不相干的人。可那真的是世间的自己。 行。谈了两次恋爱却像一次都没谈过一样。 卒的 跑了几年业务之后,杨敏玉便果断地开起了自 己的家具店。这是几年时间里她谋划已久的,已经烂 熟于心了。现在,只不过是把脑子里搭好的积木一块 和梁戈分手之后,杨敏玉就从那家具厂出来了。 一块地再搬出来。过了两年赚了些钱之后,她又紧接 着扩大店面,并开起了自己的加工厂,不再向别的厂 次,她再不是为哪个男人读它们,她真正地认识了它 家进货。加工厂建在郊外荒无人烟的地方,建工厂的 们,并用另一种形式让它们在那些家具中悄然复活。 时候,她在那工厂附近顺便给自己建了一套小别墅, 古老的诗词在那些家具深处美丽得惊心动魄。没有 从此以后,她就算是有了自己的家。如果不是忙得需 顾客知道这些家具出自谁之手,没有人会记住她的 要住在办公室里,她都要开车去别墅。虽然那家里根 名字,但她觉得无论如何,它们在她手里活过来了, 本没有人等她。 这就够了。还要什么? 加工厂建起来后,杨敏玉开始自己设计家具。设 她喜欢穿着和那些家具格调一致的服装,坐在 计家具本不是老板份内的事,可是她自己愿意。那个 家具丛中,她身上的气息:和它们是完全一致的,就像 黄昏,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寂静像热浪一样箍着 是它们的身体里流淌同一种隐秘的汁液,它们是她 她,这种密密实实不留一丝缝隙的寂静很容易把一 的亲人。当她穿着那些美丽的衣服坐在那里的时候, 些藏在深处的东西榨出来。她怕它们现形,怕它们从 便有一种走在戏台上的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 那只密封了的瓶子里钻出来,长大。她便拼命把那点 背景和道具,所有这些人:部是她的观众。而事实上, 蠢蠢欲动的东西往下压,她要拿什么把它们关住。她 这些来来往往的顾客都是在看家具,最多会看她一 烦躁地摆弄着桌子上的东西,然后随手抓起一支铅 眼,也是因为觉得她很神秘罢。 笔就在纸上胡乱画起来。离开家具厂后,她就再没碰 现在,却是从眼前这个来蹭茶喝的年轻男人眼 过画笔。连那些没有灵性的图画她乜没有再画过。 睛里,她看到了‘一点东西,就那么一点,但是,已经够 等瓶子里那点东西被勉强压住了,她才发现,她 了。它在另一个男人的眼睛里活过来了,就像一直在 手中画好的是一只精致的家具。她久久看着那张图, 那里等着她,从没有离去 在画家眼里,她是根本不 忽然泪如雨下,几年都过去了,她I 为它们早就死 懂画的,在第一个男人的眼睛里,她是爱钱的,在第 了,这辈子都不会和她再见了,可是,它们却赶着跑 二个男人的眼里,她是不够有钱的,她始终都没有在 着,来她这里重新投胎来了。它们重新在她笔下活了 他们眼睛里活成一个人。现在,在这一句话里,在这 过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在另一个世界里对她笑 一个眼神里,她第一次变成了一个人。 着。 她终于有了魂魄。 她要让它们活过来,它们本来就应该活着的。它 整个下午他们都坐在那里闲聊,像两个无所事 们被那么多人摧残过,践踏过,蔑视过,可是,它们终 事的人。他告诉她,他在大学里是学油画的,毕业以 究还是活着。 后找不到好工作,家里就在县城的小学里给他找了 她不死,它们就不会死。 一份美术老师的工作,他就回去上班了。可是,上了 从此以后,杨敏玉设计家具就上了瘾,必须抽出 两年班,他又逃出来了,他说,你知道吗,在那里,你 一点时间,亲手设计几件家具。她在深夜重读唐诗宋 是多么孤单。你画油画,别人还会笑你,笑你是傻子, 词,真正了悟到了诗词中那些不死的美丽意境。这 买那么贵的油i画颜料烧着玩。每天和那些小孩子们 一 圆 呆在一起,再呆下去我这辈子就毁了,所以我就又逃 出来,我想靠卖画赚钱,我想真正像一个画家一样, 把自己的画挂到画廊里去卖,希望更多的人看到我 的画。这样,我就觉得我没有白活一次了。 他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光亮。就那一点光,她就像抓 住了一条什么绳子一样往上爬?就像当初见到张又 卓一样当成救命稻草?她默默地笑着自己,眼睛却已 经湿润了。 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就久久没有再说什么,她 他突然扭头问了她一句,你呢,二十五?二十六? 也一句话都不说,像个影子似地坚硬地缩在椅子上。 他们就一直那样坐着,一直到家具店都快打烊的时 候。他突然对她说,我请你吃晚饭吧。她略一踌躇,却 是答应了。她让他稍等,她去换件衣服。等她换了一 件藕粉色的齐膝连衣裙出来的时候,他打量着她说, 真美,刚才你穿的是上班的工作服?那你是做什么 的,是这店里请的模特吗?她随口答应了一声。他便 说,难怪你这么漂亮。两个人便出了门。 她笑着不说话,他便自言白语地说,哦,忘了,女 孩子的年龄怎么能随便问,对不起。 他们找r一家小饭店,就在饭店油腻腻的灯光 下点了两个菜,要了一斤黄酒。两个人都喝了些酒, 话便也跟着多了些,顺畅了些,像是把河道里的卵石 搬走了一些。他说,你知道吗,你坐在那里真是有感 觉。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吓了一跳。 为什么? 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刘诺龙。 多大了? 二十六了。 说实话,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不以为你是真人, 觉得你不像个真人。 吓着你了? 不是吓着,是惊讶。这说明你……,老板找你是 有眼光。 她本能地却不易觉察地一哆嗦,这么年轻?太年 轻了。她本能地嫉妒。其实她已经看出了他的年轻, 所以特地换了件青春的半截裙,把头发扎成了一条 长长的辫子垂在脑后。平日里几乎没有人能看出她 你的油画要是卖不出去怎么办? ……卖不出去,那我自己留着。哪个大画家生前 不是贫病交加,死后才H{名。 的年龄,白皙的皮肤和保持完好的身材把她的年龄 遮住了,她尖尖的下巴又是最不显老的那种。但走在 他身边,她还是有一点心虚,看不出不等于不存在。 他说请她吃饭的时候她倒犹豫了一下,因为她 看得出,他口袋里是根本没有几个钱了,不然不至于 你也等着死后出名? 我就是不想在那小地方呆一辈子,冉呆两年我 就什么都画不出来了,我就,彻底废r。 还是先找个T作吧,卖画没那么容易的。 再看吧……一个活人还能被饿死? 能。 连杯水都舍不得买来喝。却提出要请自己吃饭?他想 干什么?打她主意的男人她见多了,但直觉他不像。 她好奇着,却还是答应了下来。现在走在路上,意识 才渐渐苏醒过来了,原来她能答应下来,却还是因为 到付钱的时候,杨敏玉下意识地掏l叶J钱包,她知 道他口袋里的钱也许还不够付这一顿简陋的晚饭。 王受之作品一宣纸280×117cm 2011 但是他坚决地把钱付了,他甚至埋怨地看着她,你什 太后,可以在那里呼风唤雨。附近就是她的家具厂, 么意思,我说过我请你吃晚饭的,不是你请我。杨敏 那里的什么都是属于她的,包括那些雇来的工人。她 玉看着他倾家荡产地付了钱,却没有再说什么。两个 稳稳地踩着自己的地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 人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饭店,他说,你去哪里,我送你。 她的房间里也有男人,自然都是些一夜两夜的男人, 杨敏玉想,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觉得付了一顿晚饭钱 都是些要钱的男人。事后她轻易就打发了他们,像嫖 就可以做什么?她说她要回家具店,有宿舍,她就住 娼一样,就是花点钱的事。可是她是绝不肯把哪个男 在那里。他们便向那里走去,他说,你晚上也住那空 人多留几夜的,留下来就像是侵蚀了她的地盘一样。 荡荡的屋子啊?那你可真像个鬼魅了,也不害怕?她 他"lr]81 ̄个是对她有一点点爱的?她看不起他们,就像 小心地走在他身边,想着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他 他们当初看不起她一样。晚上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 把她丢在家具店门口就背着他剑一样的画筒,摇摇 她便对着镜子细细保养着脸上的皮肤。这件事情上 晃晃地走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然后,她开着车,去 她是绝对乐此不疲的,也是毫不含糊的。年龄哗哗碾 了郊外的别墅。 着她就过去了,不小心就能把她碾成粉了,她得当 十几天过去了,刘诺龙再没来过家具店。杨敏玉 心。晚上,她有些得意地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确实 想,她可能以后再见不到他了。顿时便有些无端怅 不显老。她宁可修炼成 老的妖精也不能变成个满 然,就好像他是被一个浪头偶尔冲到她面前的,她还 脸褶子的老女人。 没有把他看清楚,他便又一次被冲走了。从和梁戈分 这个年轻男人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吧,那也是 手后,杨敏玉就没有再找过男朋友。她年轻时没钱, 他不知道吧,要是知道了她是做什么的,兴许早就找 男人防着她图他们的钱,现在,她不年轻了,却反过 她来了。一个连饭都快吃不上的人。 来了,她怕他们图她的钱。年龄大些的不缺钱的男人 则是想找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不会考虑她这样的。年 四 龄大而没有钱的男人,她又断不能接受,那就是明白 着自己到头了又往她肩膀上靠来了。你以为谁就是 这天杨敏玉刚走进店里,就看见墙角的椅子上 你该靠的?年龄小又没钱的男人吧,她又觉得怎么自 坐着一个人,刘诺龙。 己就是在包养他呢?这么多年里这样的男人又不是 她怔了几秒钟还是向他走了过去,坐在了他旁 没遇过,仗着有一张脸一副骨架,有点床上功夫,什 边的椅子上。他一看见她就说,我上次来找你你怎么 么事都不做,缺钱了就伸手问她要。有钱的男人不在 不在呢?她说,哦,你什么时候来过的。他说,就前两 乎她,没钱的男人只要对她殷勤点,她就冷笑,冲着 天,我问别人别人都说不知道。她笑着问他,怎么,画 她的钱来了。在几年时间里,她突然发现她变成了第 卖出去了?他躲闪着这句话,只说,嗯,我先找了个工 二个张又昆。虽然她是那么痛恨他。 作,先做着,你说得对,得先有碗饭吃,人都死了还画 她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像一个小型的慈禧 什么画。她这才注意到他这次没有背那只长长的画 圜 魏青吉作品一占领派拉蒙山宣纸、水墨192X250cm 2008 筒,看上去就像一个卸了剑的侠客一样,多少带着些 落魄和退出江湖的意思。他突然笑着对她说,下了班 和我一起出去玩吧,今天刚领了些钱。杨敏玉喝了一 的,一路上都没顾得上说话,就光顾着吃了。他说,吃 不掉的就扔掉,别吃撑着了。说得她笑起来,又被嘴 里的东西呛住了,连连咳嗽。 后来经过一个小地摊的时候,他又停住了,地摊 上卖的全是五颜六色的头绳头花,劣质的材料亮晶 晶地闪着光。他突然拿起一个头绳说,这个你戴肯定 好看,要不要?她看着那条头绳,忽然点了点头,他掏 出五毛钱买了来,送给了她。她跟在他后面走着,就 像小时候跟在母亲后面赶集一样,生怕走丢了,死死 地跟在大人后面,两只手里都是占得满满的,胳膊上 戴着一条五毛钱的头绳,简直有些狼狈。 她的耳朵里和眼睛里已经再装不进东西来。她 口茶,用茶杯掩着嘴角说,怎么就想起要找我玩呢。 他还是笑着说,不知道,这两天老是想着你呢,觉得 你……挺神秘的。她放下了杯子,这才半笑半不笑地 看着他问了一句,就这?他微微一怔,又笑了一笑,也 很美丽,坐在那里都让人不敢靠近。 她的虚荣心微微得到了些满足,再加上他那句 话,今天刚领了些钱……这句话,倒是也够了。难道 她还告诉他这些家具全是她设计的?告诉他他嘴里 所说的那个天才就是她?要是换了十年前,她会这样 做,她会急吼吼地把这点底细全抖落出来,可是现 在,她不会了。关了门,她就跟他出去。她特地换了一 条白色的裙子,因为在诸多颜色中,她早已发现白色 把它们全闭上了,然后她一个人往后退了好远地看 着自己。她有些迷路的感觉,就像是走在一条异乡的 路上,周围的一切全是和她无关的。这一切是这么生 硬而温柔地摩擦着她的每一寸皮肤,她有些陌生的 是让人看起来年轻的颜色。她穿着白裙子,白色编织 凉鞋,扎着辫子,很小心和他走在一起,他看起来有 说有笑,似乎心情比上一次见她时要好得多。她便暗 暗感叹,有一碗饭吃的人是多么不同,就那么一碗 饭,却是人的脊梁骨。 他们去逛夜市,是他提议的,这个地方她从来没 有去过,她哪里有闲心和时间去这些地方?便有些好 欣喜,可是这点欣喜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疼痛。她认出 来了,这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之间恋爱的一个小步骤,只是小小的一步,给谁谁都 不会觉得怎样稀罕吧,不过都是些哄小孩子的小吃, 廉价的小玩意。可是,当她走到这里时,却忽然有一 脚踏空的感觉,因为,她没有来过这里。从来没有来 奇。她想,大约是夜市上吃的便宜些,他为省点钱吧。 到了夜市,街道两边满是小摊小贩,都点着一盏风 灯,远远看上去整条街都是被这一点一点的灯光缀 起来的。他们在这灯光下走着,有些迷离的感觉,不 过,所以她恐惧了。就是这些廉价的小玩意,这些夜 市上鬼魅的灯火在她身上开始起一种从没有过的化 学反应,很酸很涩的东西,夹杂着丝丝缕缕若隐若现 的往事忽然从她身体深处往外涌。她想把那决口堵 住,不让它出来,为了这种挣扎,那一瞬间她几乎使 大像在人间似的,好像误闯进天方夜谭的集市上。每 经过一个小吃摊,他都要回头问她,这个给你买一串 吧。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买过来递到了她手 里。一路上她的两只手里满满的,嘴里也塞得满满 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就是这些最寻常的最人间的东西,她却从来不 曾有过。她居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些东西的存在, 魏青吉作品一一劳动最光荣宣纸、水墨250 X 1 92cm 2009 就是因为当初,在她还是这个年龄的时候,她却轻轻 他,慢慢会好的。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他从不许她 一步就跳了过去,所有的步骤便被省略掉了。她直直 付钱。他严厉地制止她,说,这点钱我还付不起吗。她 奔向一个主题,两次算得上是恋爱的过程,两个还算 便不吭声了,由着他付钱。他是个弱者,他需要在一 得上是男朋友的男人,都没有给她这点东西,都没有 个更弱的人身上找到些安慰。 把一只五毛钱的头绳在夜市的灯火里递给她,并轻 可是她知道,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会在自己最 轻问她一句,要不要?更不用说其他那些男人,那些 穷困落魄的时候,还有心思保持这样一份绅士的尊 生意场上的男人,那些卖欢的男人,那些虚情假意的 严。 男人,那些连一个拥抱都不肯多给她的男人。她突然 一个人闲着的时候,她最多的就是悄悄地出入 就心酸得无法抑制。原来,当年,就这么容易地,这么 于美容院,各) 商场,寻求能使女人保持年轻的最有 迅速地,她和它们擦肩而过,而那却已经是永别。从 效办法。有时候她走在路上,看到那些十八九岁的年 此以后,她便是另一番境地了,她还没有怎么做一个 轻女孩子的时候,她便觉得她们年轻得像长着翅膀 女孩子,就迅速地飞奔到了现在。现在?戴着一副女 一样,近于轻盈地从她身边飘了过去。她连追都追不 孩子的面具,在面具下做着一个身心疲惫的女人? 上她们。仿佛她们是一个世界里的,而她自己则被囚 那晚,她一个人一回到自己的城堡便放声大哭 禁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只能看着她们的背影?她恨不 起来。她情愿放弃现在手中所有的一切,重新变回当 得一把把她们抓下来,把她们踩到脚下去。似乎她们 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女孩子,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让她 是偷了她的年华才长到这么大这么青春逼人的。她 正正常常地和一个男人去恋爱一次,她想重新开始 们欠了她。 一次,重新来过一次。可是,这怎么可能?她看着那个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她试着把所有能到手的办 遥远的自己,却是面目模糊的,怎么也走不过去的, 法往脸上试。她恐惧着,饥不择食地要把每一样东西 刚走过去,她就消失不见了。她明白了,那个十几年 都尝一遍。每到这个时候她便觉得自己就像传说中 前的她,已经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寻找长生不老药的皇帝一样,小时候看这些故事的 刘诺龙隔几天就过来找她一次,只要他来找她, 时候,觉得他们真是又荒诞又滑稽,人哪有不死的, 她就一定和他出去,就是手头有再忙的事,她也要放 又不是神仙。可是,现在,她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人哪 下。现在她已经知道,他找的是份什么工作,他给人 有不老的?又:不是妖精。要是真在八十岁的年龄上还 家画广告牌,得爬上高高的脚手架 他给她比划着, 长着一张二十岁的脸,那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可 那广告牌有这么大,画一只眼睛就要比他自己还大。 是,没有办法,她拼着命地想挽留住点什么,明明知 她问他,那你的油画呢?他神色凄凉地说,等过些时 道那点东西是流沙,是:水,怎么拦都要从指缝间流 间再画吧,先攒点钱。那一瞬间里,她真有心对他说 走,可她还是挣扎着,拼着命地想把它们拦住。 一句,你放心地画,不用担心钱。可是,不能。她喝止 白天的时候,她仍然做着那个美丽精明的家具 住了自己。图她钱的男人她还见得少吗?她只安慰 店的女老板,千奇百怪的家具式样源源不断地从她 吴允铁作品一沙尘迷航水墨设色60 X 1 80cm 201 0 可是,一路上她的目光仍然贪婪地凄怆地追着 说这样一句话。终于,在十几年之后,有人对她说出 了这句话。 她们。因为,她需要。没有比需要更可怕的了。她每 次见刘诺龙时身上的衣服都是经过 谨慎的衡量和 微妙的折中之后的产物,每一件最朴素的花衬衣后 面都是深藏着玄机的。有时候,她也鄙视自己,为一 个一文不名的画广告牌的男人费这么多心思?费这 么多心思还得全在暗处,永远见不了光的,永远不能 原来,只这句话,她就一等等了十几年。 和他走在一起的时候,她感到快乐而恐惧。似乎 她和他之间的每一次见面都是最后一次,都是随时 会成永别。就算是恋爱吧,这个过程也不会永远这样 持续下去,它是迟早要有一个了断的。要么分开,要 被他知道的。知道了就是一种耻辱。可是,每次每次, 她还是要去见他,她根本没有一点点力气去拒绝他。 就因为,他真正地把她当成了一个小女孩,他也许以 为她很穷,以为她没有多少收入,以为她租着房子, 可是不管怎样,他把她当成了一个可以恋爱的,正正 经经的年轻女孩子。从头来过的感觉多么美好,又是 多么可怕。她平静温顺地走在他身边的每一步其实 么就是,结婚。可是,他们之间,能走这一步吗?他是 在明处的,她则是在暗处的,如果他是在阳间的,那 她就是在阴间的。他能看得见摸得着,她却不能。她 在他身边的只是一个幻影,并不是真的她,或者说, 是被她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她。关于她的一切他其 实都不知道,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不知道她的收 人,不知道她有房子有汽车,也不知道她的年龄。但 是,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却愿意来喜欢她,才让 她觉得,这点喜欢是真的吧。这个世界上真的东西是 这么少,就是这一点点,已经够她用很长时间了。如 都是暗涛汹涌的,都是如履薄冰的。都是,随时会结 束的。 可是,她还是贪婪于这每一步。 如果一个人真的后悔了,那就不能再重来吗?她 问自己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泪如雨下。 她发现自己真的是开始一次恋爱了,或者说是 果他什么都知道再来找她,那她还敢确定他究竟喜 欢她的什么?可是,真的有一天和他结婚吗?如果他 知道了她的年龄,他能够接受她吗? 她从不带他回别墅,只告诉他她是住在店里的 一第一次真正走进了恋爱的情境。真正没有任何目的 性的,没有任何企图的,没有报复感的恋爱。就单单 是为了恋爱的恋爱。后来她想,这一切一定是从那一 眼就开始了,在他那一个瞬间的目光里燃烧起来的 光亮。就那一点光亮就把她拖了进来。因为在此之 前,从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对她说,你太有才华 间宿舍里,进去也不方便,他一点也没有怀疑,因 为很多年轻女孩子都是这样生活的。他是和别人合 租房子,有那么几次他叫她去他住的地方看看。她坚 决不去,因为她很明白,去了会有什么事。就那么点 事,还能有什么事。那点事……只要她想要,就根本 不缺。她也不是在欲擒故纵,她只是,年轻的时候把 了,你是个天才。哪怕是一句假话。十几年前她想听 的就是这句话,如果当初有人对她说了这句话,她就 这件事情做得 快了,连个可供回味的余地都没有 留下。和张又昆在一起的时候,一心只想讨好他,哪 里顾得上自己的感受。和梁戈在一起的时候,又总是 是死也会一路画下去,一直画下去,她可能已经是个 画家了。可是,他们都不肯,他们都吝啬着不肯对她 吴震寰作品一兰石图布面丙烯200 X 1 OOcm 201 1 很乏味很麻木,回想起来只看到电视里的雪花般的 一的悲伤,在那一瞬间,她就这样很轻微很轻微地笑了 一片空白砸下来。好像那段时间自己是凭空就跳过 下。 去了一样,连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现在,她要给自己 就是那天,她在人群中看着他的时候,他其实也 在一直看着她。她久久看着那张画,忽然问了一句, 补上这一课。就像一个人都十几二十岁了,却硬是要 坐N4,学的教室后面,像个异教徒一样混在小学生 里面听课。她自己也觉出了其中的荒诞与滑稽,却是 身不由己。就像是在那芯子深处生长着一种巨大而 诡异的力量,要不顾一切地把她吸进来,吸进来。 要把它拿出去卖掉?刘诺龙笑着说,好不容易画了几 个月,怎么能卖掉,送给你的,早就想着一画好就给 你送来。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真像一幅画, 太美了,就一直想着把它画出来。怎么舍得卖掉?今 就这些零零碎碎的见面连在一起居然也像珠子 一天赶紧给你送过来,因为我得回趟家。 她的手一松,画便掉到地上。画中人从她眼前消 失了,她像是一步从一扇镜子里跨了出来,摔到地 上,醒了。她立刻便警惕地问了他一句,回家?声音尖 尖细细地撕开了一角空气,露出了里面鲜红的芯子。 他说,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爸突然生病住院了,要我 样缀成了半年的篇幅,这半年时间里,杨敏玉看起 来始终像个初恋少女一样清纯、羞涩、谨慎。她一方 面满意于自己的表现,另一方面却暗暗怀疑自己怎 么能装得这么像?真是装的吗?这,真的能装得出来 吗?还是,她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以往十几年中 的那个她才是假的,不过是她在梦中看到的一个影 回去看看,我打算今天下午就走,所以赶紧把画给你 送过来,你看,这地方的油彩还没有干透呢,你再晾 晾。杨敏玉忽然就把画往地上一扔,又像被开水烫着 一子。她自己都彻底迷惑了,有时候竞有走在迷宫中的 惊心动魄感,恐惧着,却也畅快着,像吸食大麻上瘾 了一般,欲罢不能。 样跳到一边说,为什么这个时候把画给我送来,什 这天,刘诺龙来见她时又背着一幅画。她便笑, 又要去卖画?他把那张油画往她面前一放,她便一动 么意思?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泪已经争着抢着出来 了。不等他说话她又一边流泪一边连连笑着自问自 答,什么意思?给我送个留念? 刘诺龙有些微微的吃惊,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有 这样的反应,忙说,我也就走几天,又不是不回来了。 这画是早就想送给你的,一直没画好,这几个月a,llN 都动不了了。她像站在一面镜子前,画中的人,是她 自己。画中的她坐在窗前的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纹 椅子上,穿一件镶着大红滚边的竹布旗袍,一粒红色 的如意云扣正扣在脖子上,像一粒血红的朱砂痣衬 着发髻后面若隐若现的红珊瑚簪子。耳垂上的两滴 翡翠耳坠在阳光里闪着一种柔和的碧绿的光泽,就 里我就画了这一幅画。他多少有些委屈的样子,这让 杨敏玉一阵害怕,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一点?和他 像两滴水珠正往下坠去。画中人微微垂着头,不知道 正看着哪个方向,嘴角有一缕轻得像月光一样的笑 容,就像正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人,或者正想起了什 么好笑的往事,好笑中却又夹杂着一种淡得闻不到 相处的这几个月里,她亲眼看着自己身体里逼出了 另一个陌生的自己,任性,使小性子,撒娇,神经质。 另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就像是从她身上斜斜嫁接 上去的枝干,无论怎样都是长在她自己身上的。他当 吴震寰作品一:犬雪独行图 布面丙烯 1 80 X 500cm 201 0 然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过敏。她不能让他看 坐在那里等着一个男人来赴约一样。 出来。 刘诺龙走了一周。在这一周里,杨敏玉终于下了 下午,刘诺龙就回家去了,倒也没带什么东西, 决心,告诉他,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他吧,如果他真的 看样子也不像是准备就此一去不回的。她稍微放心 爱她,也许就不会去计较那么多吧,比如年龄。再说 了一点。 了,如果她嫁给他,那她:是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他 的,这个是他绝: 会想到的,他会不接受吗?他一心 五 想做个画家,想把自己的画挂在画廊里,想有一天自 己能开个人画展,可是,现在,他连油画颜料都买不 晚上,杨敏玉在房间里静静地看着那幅画。那张 起。告诉他吧,就算是……他真的也为了这嫁妆…… 油画已经被她挂在了墙上,她一次又一次地看着那 那也不是不能被原谅的。她已经提前原谅了他。 画中的女人。娴静,温婉,美丽而神秘 真的是她自己 一周后的黄昏,刘诺龙回来找她来了。他憔悴不 吗?她就是那画中人?她的手指从那油画凹凸的颜料 堪的样子,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却是,我是来向你道别 上往下滑,往下滑,像抚摸着另一个人的肌肤,一个 的,我得回家去了。我爸爸得了脑梗,还在住院,需要 陌生的人在她手中一寸一寸地活过来了。她像个倒 人照顾,我的工作……我和你说过,我是我们那里一 影一样站在那幅画的前面,浑身上下波光瑟瑟。她的 个小学的美术老师,我出来时是请了长假的,现在单 眼睛里也全是波光水影。这一生,还有第二个男人会 位通知我必须回去上班,再不上就开除了。我现在靠 用这样的眼睛看着她吗?还会这样地把她看成一个 我的画……我已经看明白了,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也 画中人吗?这真是天才设计出来的,还会有第二个男 卖不出去,也没有人看,我不能连一份工作也丢了。 人对她这样说吗?还会有第二个男人这样拉着她的 我想好了,还是回去吧,画画是一辈子的事,如果想 手,给她买一只头绳吗?她在他手里才真正做了一回 画,在哪里都要画的,如果心里已经画不出来了,我 恋爱中的女孩,虽然她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瞬 就在这城市里呆着也没有用,最多给人家画画广告 间,她早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这一-FJ是迟早要结束 牌子。我明天早晨就走。 的。可是,她现在明白了,她是真的想把这一个瞬间 他是一口气说完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 当成一生。 己说得流利,像 怕被她打断一样。她却只是听着, 刘诺龙回家后的这几天里,很少来电话,估计是 一直到他彻底说完了,忽然,她连犹豫都没有犹豫, 很忙。她也不敢给他打,只在晚上的时候偶尔发条短 就脱口说出三个字,那我呢?说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 信。她不知道他家出了什么事,只觉得自己每时每刻 跳,怎么就这么急迫呢,这么急迫地把自己往出嫁? 都在等他的短信。晚上,都已经很晚了,她还是不忍 这不是要被他看轻了吗?可是,她真的顾不了那么多 心睡着,还是不愿意关机,就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边, 了,她一直担心的这天终于来了,说出来了反而就见 一份一秒地等。她看着画中的自己,觉得好像自己正 底了,心里反而轻松了些。他似乎想了想,才看着窗 圜 肖飞作品一别人的世界布面油画一1,2 220 x 260cm,200x 200cm 外说,你要想好了,我这一回去很有可能就出不来 是一天开始了。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地站在这悬崖尽 头,遥远地看着彼此的影子,尽管这个人就在身边 了。你要是愿意,我们现在就去领证,我是喜欢你的, 可是,我不能害你。你想好了,那是一个很小的地方, 一的,却仍是觉得远得渺茫而隔世。夜已经很深了,不 知道是几点了,只觉得连马路上都没有什么声音了。 个小县城里是什么都容不下的,你画个画别人都 要笑你,像你这种做模特的,去了我们那里是要被当 成异类的。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就带你回家。可是 你一定要想好了的,你去了那里……可能会很痛苦, 你会觉得自己被关在了一只笼子里,没有什么自由。 在小地方,城东发生个什么事,城西马上就知道了。 偶尔一声汽车的喇叭响起,就像遥远的轮船在海面 上发出的起程的声音,要驶向一个未知的世界。最 后,不知道是谁先动了,他把她抱在了怀里,她泪流 满面地伏在那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做爱,在心里却已经当成是最 后一次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了,却还是较着劲要把 这唯一一次当做留念制成标本一般。因为从前吃过 这样的亏,上床太早结果只能是分开,所以,这半年 里杨敏玉始终没有同意要和刘诺龙怎样,而他也决 不强迫她的,总是一副只要她愿意怎样都可以的样 子。如果到明天早晨,他们就真的要分开了,那多少 的,她应该给他留点什么纪念的,让他记住她。 在那种地方你要想活下去,就只能被同化,和他们一 样了你就好了。所以……你一定要想好了。 杨敏玉看着窗户外面的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 了,她久久地站在那里,像是一点一点地往黑夜里沉 去。她明白了,她和他之间最后该了结的时候终于来 了。这个世界上,有来就有去,有满就有亏,有开始的 那天就会有收稍的那天。可是,她现在又该怎么做? 她用将近十年打拼下来的事业全在这个城市里了, 放弃了这一切跟他回一个小县城?那样的地方是她 的容身之处吗?如果她不顾一切地去了,却窒息在那 里了,她又该怎么办?那个小县城能接受她这样的女 第二天早晨,当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 大亮了,真的是早晨的阳光了,他们已经一跃跳人了 那恐惧的企盼的新的一天里。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早 晨的阳光从薄薄的窗帘里透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也 人吗?可是,就此分开吗?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男人 冉这样对她了,她还有多少力气足够去和一个男人 落在她的脸上。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似乎是第一次这 么认真地看着对方。她说,给我留点什么念想吧。他 周旋?这次,她本身就已经把它当成绝唱了。 像是有很多人很多东西在她眼前纷纷沓沓地来 回走着,把前面的路全淹没了,她想伸出手去试图抓 住点什么,它们却全是空的,烟云一样地消失不见 了。两个人就在家具店那间小屋子里坐着,都不说 说,只要我有的就都给你。她便拿出一把剪刀,剪下 他的一缕头发包好。他说,就这样?她明白了,他在告 诉她,他该走了。突然的,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他的 怀里,她不顾一切地大哭着,使劲地不顾一切地对他 说,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他抱着她说,想好了 吗,只要你愿意,我们就结婚。结婚?她扑在他肩上瑟 瑟地发着抖,结婚?那他就一定会知道她的年龄的。 该告诉他了,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的最后一个瞬间 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都怕着又盼着这个夜过去, 似乎他们现在都已经站在了悬崖的尽头,只差这最 后的一跳了,无论是什么在脚下,只要跳进去,便又 了。她不能再等了。她放开他,然后看着他的眼睛,他 的那根红头绳像条鞭子一样夹杂着带血的疼痛向她 的脸,很慢很慢地开了口,她蹒跚着艰难地说,你真 抽了过来,她的泪哗地就下来了。她知道,这一辈子, 的爱我吗……无论怎样都爱?你……我比你大十二 她再不会遇到第二个他。也就在那一瞬间里,她不顾 岁,我已经……三十八岁了。我从不告诉你是因为 一切地叫住了他。 她必须拦住他,必须。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个快要干死渴死的 她使尽了全身所有 力气,疯狂地把所有的话 人一样喘着气,她的声音剧烈地发着抖,像是每说一 一口气说完了,她拼着命地把剩下的话说完了,她告 个字,她都要榨干全身所有的力气,所有这些字都像 诉他她是这家具店的老板,她就是那个所有家具的 是她要搬开的大石头,它们堵着她的路,她想要把它 设计者,那个被他说成天 的设计者,她现在有别墅 们全部搬走,却没有了一点力气。就在这个时候,窗 有名车有钱,她可以为他开个人画展,可以为他办起 外的阳光更强烈了,一束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 一个专门的画廊,可以把他的画挂在五星级酒店的 来,正好像追光灯一样打在了她的脸上。就在那一瞬 墙上,所有这些,她都可以做到。 间,他突然看清楚了她脸上,她眼睛周围那些已经无 她必须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全部说出来,她才可 法掩饰的细密的皱纹和已经微微开始下垂的脸颊, 以救自己。 那,确实不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脸了。是一张三十八 岁的女人的脸。也就在这一个瞬间里,她真真切切地 /\ 看清楚了他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恐惧。不是别的,是 恐惧。 刘诺龙再次出现在杨敏玉的家具店里是两个月 她的话戛然停住了。就像一支乐曲在奏到最高 以后了。 峰的时候,在上升到最顶端的时候,停住了,在那高 那天已经到晚上了,杨敏玉正准备关店离开的 高的空中停住了,像一尊突然被冰雪凝固的雕塑高 时候,从店里的那扇雕花木门后面忽然无声地进来 高地远远地停留在了那里。她无比遥远地看着他,就 一个人。他像剪纸一样薄薄地贴在那里就不动了,她 像在云端看着人间的他。 猛地一回头,便像雕塑一样僵住了。站在那里的是刘 他已经向门口走去,他要回家了,这一走,她也 诺龙。 许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他了。他已经推开了门,门外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了,她才开始一点一点融 阳光哗地就把他淹没了。他变成了细细窄窄的一条, 化,然后又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地上。一刹那,她就像 越来越细,越来越细,简直像一枚金光闪闪的针一样 一条决堤的河流一样汹涌而浩大地蔓延在屋子里所 要从这扇门里穿过去,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就在这 有的角落里,像:是要把一切都淹没掉。刘诺龙像块礁 束光要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间里,她突然醒了,她突然 石一样湿漉漉地站在河流中间望着她。 明白,他要消失了。他这一消失就是 j(别了。夜市上 他,终究是回来了。 圜 肖旭作品一隋有独钟布面油画180 X 180cm 2010 她提心吊胆了两个月的心此时猛地被甩出了惯 底的,而一个有钱的女人代表着可以给他无限的可 能性。如果这样,她也就只值一堆钱了。但是,如果他 真的就此一去不返,再不出现,她又是更强烈的挫败 性,又被稳稳地掼在了地上,她似乎都能看见它像一 只被剥皮的动物一样在那里挣扎着跳动着,然后一 点一点地平息了下去,不再动了。她看着它,就像它 真的不在她胸膛里一样r。她那里反而是空的。 这两个月她是一天一天,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地 感。难道,她就是用钱都留不住他吗?原来,存他临f}j 门时她叫住他的那一瞬间里,她已经是进退维谷了 无论哪个方向,其实她都走不出去的。 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明白的,她其实早就明白 的。十年的摸爬滚打,她对男人这点心思是明白到不 等过来的,她和时『自J打_r两个月的仗,战场上只有她 一个人在孤军作战。现在,战争结束了,她站在自己 的战旗下却忽然问自己,胜利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是 她吗? 能再明白的。但是,她还是微笑着,向他走去。就像童 话中的那尾人鱼,踩着刀尖,为一个男人跳舞。 这个晚上,刘诺龙坐在她的车里,她把他带同别 墅。两个月前还羞涩得像个灰姑娘似的杨敏玉居然 摇身一变,在他面前真的变成了一个富婆。他已经为 了她都辞去了工作,她还想怎样。于是,他心安理得, 理直气壮地住在她的房子里,吃她的饭,穿她的衣, 花她的钱。她明白,从此以后,他就成了寄生在她身 上的一株藤萝植物,吸着她的血液长大。 杨敏玉去店里的时候,刘诺龙就一个人呆在屋 子里,他说他要画画。他能强迫自己接受一个比A已 大十二岁的女人,那他就是要补偿的。现在,他终于 得到这点东西了。那就是衣食无忧地在一所房子里 安静地画自己的画。她由他画去,什么都不用他做,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在一片水波中,他的脸终 于清晰地浮了 ¨来。她看清楚了,还是那张脸,还是 那双眼睛,可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在一个 最隐秘的角落里,有那么一丝,就那么一丝,锋利的 陌生。这缕细若游丝的陌生像蛇一样从她身上爬过。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我父亲已经出院了……我 辞了『 作……就来找你.r。 多么得体的理由。她想。为了来找你……我辞J, 一份稳定的_1 作。这句话的背后暗藏着刀锋一样的 威胁,那就是,我为了你斩断了后路,这是我付 的 代价,我已经把我的后半生交到你手里了,你必须要 为此负责的。他要她稳稳地接住他。因为,他投奔她 来了。是的,这确实是她想要的结果, 可是,现在,她却有些微微的悲怆。 是的,如果她没有在他临出门的最后一分钟把 那些话说出来,没有告诉他她的其他,她的车她的房 她的钱,他还会同头来找她吗?大约是足足衡量了两 个月,把一个小学教师的r作和一个有钱还需要他 的女人反复做了比较和筛选,最后认定,还是选这个 女人更划算些罢 , 一份小学教师的T作是一眼望到 不用他奔波,不用他赚钱,只画画。她要兑现自己当 初拦住他的承诺,她可以为他开个人画展,可以为他 办起一个专门的画廊,呵以把他的 挂在五星级酒 店的墙上,所有这些,她都要为他做到: 是的,她亲口说过的,她都可以做到。简直像 下了一道军令状。 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一起还算平静。每天 晚一h她吲去的时候,便觉得屋子不再是一具壳了,里 肖旭作品一广州夜未BENo 2布面油画180X180cm 2011 面总算有个等她的人了,而且这个人毕竟是真心对 动于衷。她忽然就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这是男人 待过她的。只为这一点,也算值得了吧。他们一起在 的事,你付什么钱。真的是他说过的。回想起来却觉 餐厅里平静地吃晚饭,再一起平静地上床睡觉。像是 得突然之间,一百年已经过去了。那感觉近乎沧海桑 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八年一般。晚上做爱的时候, 田。一瞬间里,她几乎落泪。 她都不敢开灯,因为,她怕看见他的目光。怕看见他 她专门辟出一间阳光充足的屋子给他做画室, 目光中那一缕蛇影一样的恐惧,那缕恐惧就像一只 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问去画画,再不用去脚手架上画 瓷器上的裂纹一样无声地却是清晰地亘在他们中 广告牌了。他能够辞掉县:贼里的工作回头来找她,她 间。为什么恐惧?因为和一个比自己 十二岁的女人 就得让他觉得值得。可是当他衣食无忧地专门画画 ……做爱?简直像,施舍?她冷笑。 时,她发现他并没有画出什么东西。几个月时间里他 然而最令她感到恐怖的还是早晨。当她粉黛不 画出的那几张画她只扫了一眼就在心里冷笑了,无 施地暴露在早晨的阳光下时,她就觉得自己像是被 论怎样她都是有美术基础的,更是有悟性的,就算她 照出了原形,蓬乱的头发,眼角的眼屎,松弛的皮肤 一幅画都不画 『.,她还是能一眼就透视到了这些画 和眼袋在这个时候全复活了。她惊恐地想躲开它们, 的骨骼。他的这些画平庸:,导几乎拿不出手,找了几家 可是它们已经是长在她身上的器官。割都割不掉。她 画商,画商们都看不上,纷纷找理由推辞掉。他们都 怕他在这个时候看到她,可是从他的眼睛里她就知 是精明的商人,如果不是名家的画,又不够有特色, 道,他还是看到了。他的眼睛成了她的镜子,她在里 他们自然不会要来压箱底。她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 面简直是纤毫毕现。 他背上背的那张画倒要比现在好得多,就连他画她 以前和他在一起的半年时间里,他都像个男人, 的那幅画也比现在的画好得多。 把她当成小女孩。现在,在知道了真相之后,他却忽 一次,她怔:怔地看着他那些画,忽然就明白了, 然奇异地变小了。她忽然成了他身边的一个大人,就 在饥寒交迫的时候,在没 时间画画的时候,他反而 像是个家长。人是多么奇妙啊。这十二岁,她就白比 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他想倾诉,想虎口夺食一般从 他大了吗?这对他来说,好像成了一个很深的坑,这 生活的嘴里抢出一点时间来,他在抗争,于是他的画 坑就在他身边陷下去,他要从别的地方补回来。是 便有了生命。就是那种挣扎给了他生命。就连那幅画 的,现在他觉得是她欠了他。她那么迫切地要留住 她的画也是有生命的,区『为他用一双多多少少有些 他,他不是就真的留下来了吗?他是她的布施者,是 喜欢的眼睛在看她,于是便也给了她生命,她便真的 她的恩人。 在那幅画里活着。一直到现在,她还是那画里活着。 一起出去吃饭的时候,他再没有主动付过一分 真正死去的,是画外的人 钱,再没有蛮横地拦住她说,这是男人的事,你付什 他什么都画不出来了,他提前废掉了。她做了帮 么钱。一次在饭店的灯光下她递给服务生几张钱的 凶。 时候,他坐在旁边理直气壮地看着她付钱,一脸的无 这样过了一年后,刘诺龙连画室都不愿进去了。 圜 谢莉斯作品一被窥视的自我布面丙烯160X 130cm 2011 因为一年n,ll司里,他连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也没有 一毛茸茸的,像一株新鲜的刚刚长出来的植物。这种陌 生的新鲜让她眼睛湿润了,就像一切真的可以重新 幅画得奖,他没有一个观众,所有的画只能画给自 己看。就像一个写小说的人,忽然有一天发现所有的 文字都是写给自己的时候,那感觉是多么恐惧和孤 单。这些给自己看的画似乎都成了自己意淫的工具, 更像是一种耻辱。他为了避开这种耻辱的感觉,连画 室的门都害怕进去了。他只好用别的方式去填充这 些空下来的时间,她经常发现他站在镜子前端详自 己,发现他越来越热衷于看自己的脸。他在镜子里怜 惜自己?当他在镜子里遇到了她的眼睛便迅速把自 己的眼睛躲开,当她不看他的时候,她又不止一次地 感觉到他在偷偷地悄悄地看她。这感觉让她觉得有 开始了。她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他却虚虚地避开 了,不敢接她的目光,而是去看桌子上的那盆汤。汤 里静静躺着一盏灯,是灯的倒影。它躺在那里静静地 孵出了许多的光晕。就在那一瞬间,她却忽然醒了,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是他的眼睛告诉她的,是他 虚虚的眼睛告诉她的。 她又一次彻底凝固下来了,她听到了自己冷静 清晰的声音,怎么突然想和我结婚了?他又舀了一口 汤,慢慢咽下去了,才看似闲闲地说,总不能一直不 结婚吧,你就不想结吗?她想,问得多么好,直冲着要 害去的,你就不想结吗?他当然知道她想结婚,他知 道她巴不得结婚,她想安定,她想就此在一个男人身 上落叶生根。他太清楚了。看来这一年时间也不是白 过的,他居然,已经把她拿捏在手里了。他知道时机 已经到了,于是果断地向她提出,我们结婚吧。她继 续看着他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问,结婚以后,有什么 打算呢? 他像是沉吟了一会才说,结婚后就做点生意 吧,要不这么一直闲着没事做也不是个办法。她步 步逼近,想做什么生意呢,现在的生意都不好做吧。 些可怖,他究竟想干什么?他连画都不画了的话,他 下一步究竟想干什么? 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一起在餐厅吃晚饭。刘诺 龙喝了几口汤忽然就不吃了,他手里举着一个空勺 子,悄悄看了她一眼。她感觉到了,却没有说话,依旧 低头吃饭。他好像犹豫了一会,又好像终于下了决心 的样子,忽然说,要不,我们结婚吧。杨敏玉的手一哆 嗦,手里的勺子差点掉到桌上。他在向她求婚?她以 为他迟早是要离开她的,她从他的眼睛里就看出来 了,他不可能一直呆在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女人身 边,他觉得自己委屈,他觉得自己是在做牺牲。那么, 现在,他怎么突然向她求婚了?莫非,他终究还是喜 欢她的?现在也觉得离不开她了?当初她拼死留住 他,就是想和他结婚的,如果他想娶她,那她根本就 不会拒绝他。她一辈子就这一次还真正像次恋爱,她 想把它永远留住,就算是个标本,也能温暖她的后半 生吧。 他顿时便乱了一点方寸,手上的勺子也忘了用了, 就像忘记了一件道具。他说,还是有些好做的,炒 房,我看就不错,就是需要的金额大了些,但是肯定 是只赚不赔的,买回几套来放上两年一卖,钱就翻 倍了。接着他又具体说了几家楼盘的价位,说这价 位是在一夜间涨成这样的,肯定还会一路涨下去。 他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突然高亢起来却也 加倍虚弱了,就像一只硕大鲜艳的气球飘在他们中 橘色的灯光落在她的手上,这使她的手看起来 谢莉斯作品一一次盲目的集体施暴布面丙烯160X130cm 2011 间。芯子里却是空的。 那他又是怎么生活的?再去脚手架上画广告牌?还是 她在橘色灯光下笑吟吟地看着他,嘴里和喉咙 再找其他什么活干?他还能再画画吗,又一次食不果 里都是干的,像一株植物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水分。连 腹的时候他还能再画画吗?也许吧,也许贫困反而让 楼盘的价位都打听得这么清楚了?可见也不是预谋 他的画复活了。他不该那样对她的,他不该那样赤裸 了一天两天了。就凭他自己一文不名居然还想去炒 裸地打她钱的主意,他以为她是什么?她比他大十二 楼?自然是早就想着她的钱了,结了婚,那钱用起来 岁,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就是他最后一句话,让 也就名正言顺了。他用她的钱去给他自己赚钱,等他 她彻底对他恩断义绝了。 也赚了钱,腰杆自然就硬了,还怕她不成?到时候即 使再和她离婚,也还可以分割她的一半财产。这算盘 打得,真是滴水不漏啊。她还是笑吟I冷地看着他,眼 睛却越来越硬,越来越硬。她手里的勺子咣一声掉进 了碗里,碗里的灯光被砸碎了,这瓷器碰撞的声音在 空旷的餐厅里竞发出钟声一样的回音。 袅袅的,迟迟不肯散去。 该是收稍的时候了。她想。 刘诺龙被杨敏玉赶走以后,她又开始了从前一 个人的生活。屋子里再一次空旷下来,每天晚上她回 到家里时,所有的灯又是黑的,再没有人等她回家 了。她把屋里的灯打开,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在床 边,经常是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不动也不去想什 么。所有的夜晚都很相似,半年都过去了,却像只过 去了一天。 半年后的一天下午,她的助手忽然走进她办公 室,嗫喏着说,今天在街上碰见刘诺龙了。这个助手 是帮她打理13常生活的,很是贴心,自然知道刘诺 龙。她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颤了一下,这么说他 还在这座城市里?这半年时间里她也不是没有想过 刘诺龙,他当初被自己赶出门去,身边也没有多少 钱,他在县城的工作已经丢了,自然:是回不去了,就 是再回去也要被人笑话,估计他是万万不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