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千万年的时间(外一篇)
作者:叶子
来源:《伊犁河》2014年第01期
胡杨林,我奔着你的三千年不朽传说来了。在你这里,存在着天地间最原始最古老的面貌。千万年的时间把石块分解成沙土,细细辨别,还可以看见久远时间隐约的梦和记忆。风慢慢地吹,透过斑驳消逝的岁月,时间正在悄悄进行它无所不在的劫毁,生命的风化与消逝让人触目惊心。多少死去的胡杨兀立荒原,树叶落得一片不剩,连树枝也被大风折断刮去,树皮损破如褴褛的旗帜,树心腐朽躯干惨白,像荒漠中无言的墓志铭。看着或生或死或站立或倒下的胡杨,我震惊于胡杨的千奇百怪,沧桑岁月风雨过后仅剩的一些残根,有相依为命的共生,也有孤独一枝的各生,突兀地指向苍穹。这种站立姿态的死亡,以铮铮铁骨幻化成舞动的精魂,有的像苍狼,有的像秃鹰,有的在哭泣,有的在歌唱,有的在沉思,有的在匍匐叩问,有的在眺望,在荒漠中站成了群雕。这是一种寂静的呐喊,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惊心动魄。“胡杨树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中守望三千年,注定要孤独前行,孤独地阻挡着大漠风沙盐碱的进攻,直至用死捍卫自己的誓言。
我庆幸自己看到了你最荒凉的面目。在这真面目里,沙归回为沙,荒凉归回于荒凉,岁月在岁月中消逝,在无边的不可知、不可寻觅、不可索解、不可辨认的茫茫岁月中消逝褪远,归为脚底沉默的粉尘。一路上遗落岁月,遗落荒芜,遗落记忆,遗落词语,遗落众生老去的容颜。我站在林间四处仿徨,我抚着你,只怕这一散又是千年。面对这千万年的尘埃,抓一把尘土,穿透炎热与冷冽的岁月,看时间的历史堆积在戈壁上的苍凉。在这样的荒凉里,要断灭我专注的凝视,要彻底撕裂我尘世中执著缠绵不舍的牵挂与思念。我在荒凉中守望,在千年的临界止步,觉得与你还有一千年的缘分未了,在一千年的漫漫长途上走走停停。一阵风打开我,大漠的苍黄打开我,枝桠投在地面的光影打开我,散落在地上的沙粒打开我。欲望,在这里变得单调、无聊、渺小。我的鞋子上布满灰扑扑的粉尘,整个人灰头土脸的。我拧开瓶盖喝水,一滴水落在黄褐色的土中,黄土上立刻有一粒湿润的深褐色斑痕,但随即消失了。尘土飞扬起来,我记忆着曾经有一滴水落在某一处干旱的土中。在这里,几乎是一个无声、无色、无香、无味的世界,似乎肉身可以无眼、无耳、无鼻、无舌,然而我的思维却空前地活跃,看着这片沧桑的胡杨林在沙漠中用一千年的时间做一个关于生命的梦。丰盛、繁华属于别处,这里,只是素简。素简,是偏安于世界一隅的安静,素简,是对滚滚红尘的当头棒喝。
黄沙漫漫,沙丘逶迤,呈现着赤裸裸的荒凉,初看是一片没有生命的、老态龙钟的死寂,细看却有新芽悄悄从枝头爆开。听说,胡杨也会流泪。因为沙漠里的水含盐量很高,形成河床含盐量很高的盐渍土,一般陆生植物在土壤含盐量超过百分之零点六时就不能生存,而胡杨在含盐量百分之二时仍能正常生长。土壤里的盐分随着水分一起进到胡杨体内,除了被转化储存和利用外,多余的盐分通过树干的裂口或伤口随树液一起排出体外,如果用刀砍胡杨的树干,马上会有液体顺着伤口流出来,那是胡杨为了维持生命所必要的储存。即使不被砍伤,树干的周皮裂口也会不断渗出一些树液,干涸后形成白色或米黄色块状结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是人的泪花,所以人们赋予它一个诗化的名称——“胡杨泪”。这是一颗千年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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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小的蚂蚁在沙上奔忙,我为它担心,在这样缺水少食的环境,它究竟要怎样生存?然而我马上嘲笑了自己的担忧,在这儿,生存者自有生存者的法则。红柳已经慢慢发绿,偶尔可以看见粉红色的小花。地皮是僵硬的,一小簇绿色的箭头破土而出,那是芦苇绿色的小脑袋,我惊异于它的力量。这表面死寂的胡杨林,也有季候的变迁,也有星辰的移转,也有万物的繁衍,生殖与毁灭,让我不由自主地思考在苍凉的天地之间,在万物生灭轮回之间,应当如何自处,如何找到一个生与死的恰当位置。在胡杨林中坐一个时辰,好像一生都坐完了。在沙土上瞑目盘膝而坐,周围寂无人声,只有千千万万棵老迈的胡杨与你相伴。呼呼一片,满耳的风声。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胡杨林成为我梦中的胡杨林了,眼睛一睁,胡杨林就在我眼前;我闭了眼,离开新疆,胡杨林依旧是胡杨林。在一片粉尘中,愿望燃烧千年。我将再次走到沙漠中,与你在一千年中相遇,一片胡杨叶,便可以渡我到生命的岸边。 沙漠中的大海
万万没有想到,在新疆短短的几天,我竟能够遇到这样虚幻的美:在沙漠中看见大海。2013年4月26日上午,我们驱车前往木垒县胡杨林。汽车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太阳那样酷烈,大地那样干渴,我昏昏欲睡,戈壁滩也在进行它辽阔的睡眠,它合着眼睑,不想看这天地的苍凉。阳光铺展着延宕着,奔跑在无穷无尽的戈壁滩上。戈壁滩上的时光如此缓慢而胶着,即使坐在疾驰的小车里,依旧不能感觉到速度,总觉得前面有无限漫长的时光,恍若浮生大梦的漫游。偶尔视野里闯进斑斑点点的羊群,一些羊转过茫然的脸,向着我们张望,可惜这一点点让人清醒的生物也眨眼不见。孤寂的柏油路像一条黑色的丝带在前方延绵飘动,头上是静寂的苍穹。苍穹如此静寂,连一只飞鸟也没有;戈壁滩如此静寂,连一朵野花也没有。苍穹俯视着戈壁滩,戈壁滩仰望着苍穹,仿佛两个孤寂的诗人,彼此互望,它们不交谈,它们都知道自己的静寂与对方的静寂。这片广阔的荒凉的戈壁滩,偶有荒草残缺的依存,就像众生的叹息。时间在这里变成了一截朽木。我需要一只飞鸟来安慰我,它羽翅上的风声也能打破这片孤寂。
我感到了无边的虚无,虚无,虚无,漫长的路程让人满心厌倦。在这样过于压抑的荒寂里,我克制着想要大喊几声的狂野冲动。戈壁滩上随处可见白花花的盐碱,那是大地焦渴的嘴唇。热浪裹挟着一股野草的气味,冲进我的身体里。在这个如此炎热的午时,我想骑着一匹马凉爽地奔跑。我觉得我要燃烧了,这时我看见天上奇异的云彩。我不知道,在这些凌乱粗砺的石头后面,在这些散乱的草莽后面,正有一双神的手准备翻云覆雨。不知何时,同行的艺光君惊奇地指着前方大呼:“看,海市蜃楼!”果然,前方有海天相接,水气氤氲,蓝莹莹的,云雾缭绕,还有大片大片的芦苇与野草。在这样茫茫的戈壁里,造物主让你在无水的地方见到水,在最干渴的地方出现水的幻象,于绝望中出现希望,在黑白中看到虹霓,造物主以具象的形式显现人类梦中的乌托邦,这是造物主给予人类最慷慨的馈赠。远方光波潋滟,你相信,只要你奔跑起来,你一定能触及到它。天地玄黄,海市蜃楼搅动着荒漠里的干渴,原来,有火的地方,就会出现水!此时,艳阳高照,天空笑了一下,让我看到它最神秘、隐藏得最深邃的姿容。这是造物主的谜层,我难以穷尽它的真相。在这样的乌托邦里,我愿意告诉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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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秘密的喜悦与哀愁。还有什么比这些深蓝色的海水更璀璨的虚幻?我愿意抛弃平淡的时光与生活的荒芜逐波而去。原来,海市蜃楼就是用这样丰盈妖娆的海水来安慰干渴的人对水的渴念!
我想起在十几岁时看过的电影《海市蜃楼》。依稀记得,背景是新疆边陲,连绵起伏的峰峦屹立在大地上,几十里荒无人烟。一个沙漠中的男子,突然看到天空中出现了城堡,彩光斑斓处一个年轻貌美的红衣少女骑着骏马迎面缓缓而来,马背上她嫣然一笑,男子顿时神驰魂痴。就在男子刚要举起相机拍下这空中的红衣女郎,女郎却消失在蔚蓝的天空里,男子怅然若失,于是在沙漠中苦苦追寻这美丽的女郎。最后,男子终于寻到了红衣女郎时,可惜红衣女郎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土匪,心中的女神变成了现实中的魔。那种美的颠覆令人痛心,那种不能抓住美的惆怅,至今难以忘怀。影片中男子用刀挑开了匪首的面纱,刀花一抖,迅捷无伦,蒙面黑纱应声而落,露出一张十足野性、火辣百倍偏生又千般冷酷、仪态万方的脸庞。虽然观众早有心理准备,仍然会为之惊叹。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至此,男主人公心中的海市蜃楼彻底破灭。时光如水,岁月如梭,江湖子弟红颜老,而我心中对海市蜃楼的向往却绵延至今。我曾到过山东,一心想遇见海市蜃楼,却无缘相见。原来,生命中的海市蜃楼在新疆等我。我到达了我的想象所不能到达的地方,戈壁滩上的海市蜃楼给我十几年的向往带来了清凉的慰藉。
在天地的尽头看到海市蜃楼,就像看到自己的幻想与梦境。究竟是真是幻?我犹如来到太虚幻境,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当你把真实的事物当作虚幻的镜像来看时,真实似乎确实化作了虚幻。当你把不存在的事物说成是存在时,那虚幻的镜像甚至比存在的事物更显得真实。在海市蜃楼出现的那一刹那,我一直坚信我看到的是实景而非幻象。我看到前方有一幢房子,那房子浮现在水气氤氲的茫茫海上。事实证明,等海市蜃楼消失,那房子还在,刚才那张带着水气的画布还留在记忆里。也就是说,我看到的一半是实景,一半是虚景。虚幻是一种美,真实也是一种美,我既爱真实的美,也爱虚幻的美。真实久了,就需要虚幻;虚幻久了,我渴望回到充满市井气息的人间烟火。旅行的好处,就是能把虚幻的想象变成真实的镜像。我站在实实在在的新疆戈壁滩上,这样神奇,这样销魂,这样令人难以忘怀。天空中那大约十分钟的旷世杰作,让我这一生对新疆留有无限的幻想。胡杨林,鸣沙山,羊群,都是我生命中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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