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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子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魏安厘王同父异母的弟弟。昭王死后,安厘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此时,范睢从魏国逃亡到秦国,并做了秦相,因为怨恨魏齐的缘故,所以发动秦国的军队来围攻大梁,击败了驻守在华阳的魏队,赶跑了魏国将领芒卯。魏王和公子都为这件事情担忧。
公子为人,心地慈仁,能和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交往,不论才能高低,他都能够谦虚地以礼相待,决不因为自己富贵而对人傲慢。因此,周围数千里内的士人都争先恐后地归附于他,招致的门客多达三千人。在这个时候,因为公子的贤明、门客多,各诸侯国十多年来不敢用兵谋攻魏国。
(一天,)公子和魏王正在下棋,北方国境传来了告急的警报。说:“赵国出兵来犯,即将进入国境。”魏王放下了棋子,打算召集大臣们来商议对策。公子劝阻魏王说:“这是赵王在打猎,不是来侵犯我国。”(于是二人)又照旧下起棋来。魏王心里有些害怕,心思不在下棋上。过了一会儿,又从北方传来报告说:“是赵王在打猎,不是来侵犯我国。”魏王听了大吃一惊,说:“公子是怎么知道的?”公子说:“我的门客中有能探得赵王秘密事情的人,赵王的所作所为,门客都要来报告我,因此我知道他的行动。”从此以后,魏王害怕公子的贤能,不敢把国家大事委任给他。
魏国有个隐士叫侯赢,七十岁了,家境贫寒,是大梁城夷门的守门小吏。公子听说此人以后,便前往拜访,并准备了厚礼相送给他。侯嬴不肯接受,说:“我几十年来修身絜行,决不会因为看守城门而家庭贫困的缘故就接受公子的厚礼。”于是公子置办了酒宴,大会宾客。等到大家坐定以后,公子带着随从车马,空出车上左边的座位,亲自去迎接守夷门的侯生。侯生整理了一下他的破衣旧帽,径行上车,坐在了公子空出的左边尊位,毫不谦让,想借此来观察一下公子的诚意。公子拉着驾车的缰绳,态度十分恭敬。侯嬴又告诉公子说:“我有个朋友在市场屠宰坊,希望能委屈一下您的车马随从,路过那里拜访他一下。”公子听了便引车入市,侯生下车去见了他的朋友朱亥,(侯生在那里)斜着眼睛窥察(公子),并故意拖长时间站在那里和朱亥谈话,暗中观察公子的反应。公子的脸色更加和悦。就在这个时侯,(前来参加公子宴会的)魏国的将相、宗室诸宾客已坐满了宴厅,只等公子回来举杯开宴。市场上的人们(感到好奇)都来看公子(为侯生)驾车,(公子的)随从们也都在暗骂侯生。侯生见公子的脸始终没变,才向朋友告辞登车。到了公子家中,公子领侯生坐到上席,一一向宾客介绍了侯生,客人们听了都感到惊讶。酒饮得正畅快时,公子站起来到侯生席前敬酒。侯生便向公子说:“今天我侯嬴难为您了,我侯嬴只是个夷门的守门人,而公子却亲自驾车迎我侯嬴,在大庭广众之中公子本不应对我有过分的表示,而今天公子对我却过分客气。但我侯嬴为了成就您的爱士之名,所以故意让公子的车马在市中停了好久,又去拜访了朋友,以此来观察公子的态度,而公子却更显得恭敬。市中的人都以我侯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能礼贤下士的长者。”酒席散了,侯生从此便成了公子的座上宾。
侯生对公子说:“我所拜访的屠夫朱亥,这是个有贤才的人,大家不了解他,所以他隐身于屠户之中。”公子(听了之后曾)多次亲自去拜访他,朱亥却不去回拜,公子感到很奇怪。
魏安厘王二十年。秦昭王打败了赵国驻守在长平的军队,又继续进兵包围了邯郸。公子无忌的姊姊是赵惠文王弟弟平原君(赵胜)的夫人,曾多次派人给魏安厘王和公子送信,向魏王请求救兵。魏王派将军晋鄙率领十万士兵前往救赵。秦昭王(知道后)就派使臣告魏王说:“我攻打赵国早晚将要攻下,如果在诸侯国中有敢来援救赵国的,在占领赵国以后一定先移兵打击它。”魏王听了心中害怕,(于是)派人通知晋鄙停止进军,把军队驻扎在邺地。名义上是出兵救赵,实际上却采取了两面手法以观望形势的变化。平原君的使者络绎不绝地来到魏国,责难魏公子说:“我赵胜所以自愿和魏国结为婚姻,是因为公子有崇高的道义,能够急别人所急,想别人所想。现在邯郸很快就要被秦军攻破,而魏国的援军一直不来,公子解急救患的崇高道义在哪里呢?即使公子轻看我赵胜,抛弃了赵国,使赵国降服于秦国,难道你就不怜念你的姊姊吗?”公子面对此事深感忧愁,曾数次亲自请求魏王出兵救赵,而且请宾客辩士用种种办法去劝说魏王,终因魏王畏惧秦国而没有听从公子的主张。公子猜想(自己的主张)终久不会得到魏王的允许,决计不愿一人苟活而让赵国灭亡,于是请他的宾客们凑集了一百多辆车马,打算率领宾客们去与秦军决一死战,和赵国共存亡。
路过夷门时,见到了侯生,公子将他所以要和秦军决一死战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侯生。说完了就辞别继续前进,侯生说:“公子努力干吧,老臣不能相从了。”公子走了几里路之后,心中感到不甚愉快,说:“我对待侯生是十分周到的,天下的人没有不听说的,现在我将要去死了,而侯生却无一言半语来送我,难道我还有什么过失的地方吗?”于是又带着车马返回去问侯生。侯生笑着说:“我早就知道公子会回来的。”接着又说:“公子仁厚待士的品德天下闻名。今天你有了困难,没有别的好办法才准备去与秦军决一死战,这就好像拿肉投给饿虎一般,这会有什么好处呢?像这样厚养宾客还有什么用呢?公子待我很厚,你去决一死战而臣下竟不去送行,因此我知道公子会恨我而且一定会回来的。”公子向侯生再拜,并向他请教,于是侯生支开旁边的人,悄悄地和公子说:“我听说晋鄙的兵符常放在魏王的卧室内,而侍妾如姬最得魏王宠爱,经常出入于魏王的卧室,她能够偷到兵符。我还听说如姬的父亲被人杀害,如姬怀恨三年,除国王以外,她想寻求一个能为她报杀父之仇的人,但未能找到。如姬曾对公子哭诉此事,公子若能派人去斩下她仇人的头献给如姬,如姬一定愿为公子效死,决不推辞,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公子如果真的开口请如姬帮忙,如姬一定会许诺此事,那么就能得到虎符夺取晋鄙的军队,这样北面就可以救了赵国而且西面又可以打退秦兵,此举如同春秋五霸一般的功业。”公子听从了侯生的计谋,去请如姬帮忙。如姬果然偷到了晋鄙的兵符,并送交给公子。
公子将要出发了,侯生说:“将军在外作战,为了国家的利益,君主的命令有时可以不接受。公子即使合了兵符,如果晋鄙不交给公子兵权,而要重新请示魏王,那么事情就会危险。我的朋友屠户朱亥可以和你一起去,此人力量过人。晋鄙听从了你,当然最好,若不听从你,就可以让朱亥打死他。”公子听了流下泪来。侯生说:“难道公子是怕死吗?为什么哭呢?”公子说:“晋鄙是叱咤风云的老将,我去了恐怕他不会听从我意,必定会杀死他,因此流下了眼泪,我哪里是怕死呢?”于是公子去请朱亥同行。朱亥笑着说:“我是市井间操刀宰杀的屠夫,而公子曾多次亲自来看我,我所以没有回拜的缘故,是认为这些小礼节没什么用处,现在公子有了急事,这正是我报答恩惠为你效命的时候到了。”于是和公子一同前往。公子又去辞谢侯生,侯生说:“我本来应随从你一同前往,因为年岁老了不能陪同,我愿计算公子的行程和日期,在你到达晋鄙军中的那天,我定面向北方自刎,以此来送行公子。”公子于是出发了。
到了邺城,公子假传魏王的命令来代替晋鄙的军职。晋鄙合过兵符,却(对此事)表示怀疑,抬起头来望着公子说:“现在我拥有十万大军驻守在边境上,担负着保卫国家的重大任务,现在你单身匹马来接替我的重任,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想不听从公子。朱亥用藏在袖中的四十斤重的铁锤击杀了晋鄙,于是公子统率了晋鄙的军队,并进行了整顿,下令军中说:“父子都在军中服役的父亲回去,兄弟皆在军中服役的哥哥回去,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回去奉养父母。”经过挑选留下精兵八万,进兵攻击秦军。秦军被击退以后,于是又去援救邯郸,这样才保全了赵国。赵王和平原君亲自去郊界处迎接公子无忌,平原君背着箭袋在前面为公子引路。赵王向公子行了再拜礼后说:“自古以来的贤者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公子。”这时,平原君也自惭不敢跟公子相比了。公子和侯生诀别以后,在公子到达晋鄙军中的时候,侯生果然向着北方自刎而死。
魏王对公子偷走他的兵符很生气,假传命令杀死晋鄙,(这些负国的罪过)公子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在打退秦兵保全了赵国以后,公子便派了一名将军率领着队伍回到了魏国,而公子本人和他的宾客们却留在了赵国。赵孝成王很感激公子假传命令夺取了晋鄙的军队从而保全了赵国,于是和平原君商量,打算把五个城邑封给公子。公子听说此事以后,心里有了骄傲的念头,脸上也显露出自以为有功的神色。门客中有人劝公子说:“事情有不可忘记的,也有不可不忘记的。别人有恩于公子,公子是不能忘记的;公子有恩于别人,希望公子能忘掉它。况且假传魏王的命令,夺取晋鄙的 军队来保全赵国,这对赵国来讲是有功的,而对于魏国来讲却不能说是忠臣。公子以此事为骄傲、有功,我认为这一点公子是不可取的。”于是公子立刻自己责备自己,好像无地自容似的。赵王打扫庭前台阶亲自迎接公子,依照主人迎接贵宾的礼节,引导公子从西阶而上,公子却侧身谦让,从东阶而上。公子自称有罪过,即有负于魏国,对赵国来讲也没有什么功劳。赵王陪公子饮酒一直到了大黑,嘴里不好意思说出封赠公子五城的事,因为公子一直很谦让。公子终于留在了赵国,赵王把鄗地作为公子的汤沐邑,魏国也仍把信陵封给了公子。公子留在了赵国。
公子听说赵国有个名叫毛公的处士隐藏在赌徒当中,有个叫薛公的隐藏在卖酒的人家,公子想见这两个人,而这两个人却躲藏起来不肯见公子。后来公子打听到了他俩躲藏的地方,就悄悄地前往和这两个人交往,相处的很融洽。平原君听到这件事后便对他的夫人说:“当初我听说夫人的弟弟公子是天下没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的人才,现在我听说他竟和赌徒、卖酒的人胡乱交往,公子不过是个荒唐的人罢了。”平原君的夫人把这些话告诉了公子。公子便辞别了平原君的夫人准备离开赵国,说:“当初我听说平原君很贤明,所以背负了魏王来援救赵国.以满足平原君的心愿。看来平原君的交往朋友只是一时的举动为装门面罢了,不是在真诚地寻求人才。我无忌还在大梁的时候就经常听说这两个人贤能,来到了赵国唯恐见不到他们。以我无忌这样的人和他们交往尚且担心他们不愿理我,现在平原君认为和他们交往是羞耻,可见像平原君这样的人是不值得交往啊。”于是整理行装准备离开赵国。夫人又把(公子的这番)话全部告诉了平原君。平原君于是摘去帽子前往,并坚决地挽留公子。平原君门下的宾客听了这事以后,有一半离开了平原君而归附于公子,天下的贤士们也都纷纷来到公子的门下,公子门下的宾客大大超过了平原君。
公子留在赵国住了十年,一直没回魏国。秦国听说公子在赵国,日夜向东出兵攻打魏国。魏王为此事十分担心,于是派使者去请公子回国,公子害怕魏王对他还怀恨在心,于是告诫门下诸客说:“有敢为魏王使者通报的处死刑。”宾客们都是(跟随公子)背弃魏国来到赵国的,所以没有人敢去劝公子回国的。毛公、薛公二人前往见公子说:“公子所以受到赵国的尊重、闻名于各诸侯国的原因,只是因为有魏国的存在。现在秦国攻打魏国,魏国危急而公子却无动于衷,假使秦国攻破了大梁,把先王的宗庙毁为平地,公子将以什么样的面目立足于天下呢?”话还没有讲完,公子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于是马上)告诉管车的人套起车马回国救魏。
魏王见到公子以后,两人相对哭泣,魏王把上将军的印信交给公子,公子做了魏队的最高将领,统率了魏国的军队。魏安厘王三十年,公子派遣使者(把自己做了魏军将领的消息)告知各诸侯国。各诸侯听说公子亲自统率魏军,便纷纷派了将军领兵前来救魏。公子于是率领五国兵马在河外击败了秦军,打跑了秦将蒙骜。接着乘胜追击秦军到函谷关,压住了秦军,迫使秦军不敢出函谷关。在这个时候,公子威震天下,各诸侯国的宾客都来呈献兵法著作,公子都给这些著作编了名目,所以世上一般都称之为《魏公子兵法》。
秦王对公子的威武感到忧患,于是不惜万金在魏国寻求晋鄙的门客,使他们在魏王面前诋毁公子说:“公子逃亡在国外十年之久,现在做了魏国的将军,各诸侯国都将隶属于公子的麾下,各诸侯也将只知道有魏公子而不知道有魏王,公子也想趁机南面而王,各诸侯也因公子威震天下而感到害怕,正打算共同拥立他为魏国国王。”秦国多次利用反间计策派人前往假贺公子,刺探是否立为魏王。魏王天天听到有人诋毁公子,不能不信,后来果然派人代替了公子将军职务。公子自己也知道是因为多次被人诋毁而被废置不用,于是假托有病不去朝见魏王,与宾客们酣饮达旦,常饮浓郁的美酒,经常亲近妇女。这样日日夜夜饮酒寻乐生活了四年,终因饮酒过度而患病致死。就在这一年里,魏安厘王也死了。
秦国听说公子死了,便派蒙骜率兵攻魏,攻取了二十个城邑,开始(在这里)设立为(秦国的)东郡。从此以后秦国逐渐蚕食魏国的土地,经过十八年,秦国俘虏了魏王,攻破了魏国的都城大梁。
汉高祖刘邦还处于贫寒微贱的时候,经常听人说公子很贤能。到做了皇帝以后,每次经过大梁时总要去祭祀公子。高祖十二年,在击破黥布之后回京路过大梁时,安置了五户人家专为公子守冢,希望后世每年四季按时祭祀公子。
太史公说:“我经过大梁的旧址时.曾向人打听过所谓的夷门,夷门就是城的东门。天下请公子也有好客喜士的,然而能像信陵君那样结交各个角落的隐士,礼贤下士,不以为耻,是很有道理的。公子的名声远在各诸侯之上,并非虚传。汉高祖每次经过这里时总要让百姓们不断地去祭祀他。